我立时心乱如麻:“如果不做手术还能坚持多久?”我当然首先想到的是妈在
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日子。
他说:“一两个月吧。”我的眼泪刷地一下掉了下来。世界上还有什么打击比
这更为沉重?当你知道你所挚爱的人还有两个月就要与你诀别的时候。
妈去世后我向他多次探询过可能造成妈猝死的原因,在一次谈话中才知道他说
的“一两个月”指的是妈的视力。
造成这个误会是我的怯弱。我听了他的话之后就被吓住了,连追问一句的勇气
也没有:一两个月究竟指的是什么?
既然妈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而手术这条路也许有希望挽救妈的话,我为什么
不背水一战呢?
这个错误的理解,也是后来下决心手术的原因之一。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安慰我,又说:“也可能是一两年。不过不做手术也没
有什么大关系,顶多就是失明。”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每位大夫在和病人家属谈判
手术问题时的套话。这也难怪,见我那样提问,他的回答只能模棱两可。万一将来
手术出了问题,我要是赖上他们怎么得了。我说:“您这么吓唬我,我不敢签字了。”
他问:“难道你没人可以一块商量商量吗?”我说:“没有。”甲大夫在一旁说:
“她只有一个女儿,还在美国。”我不是没人可以商量,朋友们、还有先生,都可
以提出他们的建议,但是大主意还得我自己拿。问题是我拿不了!我在人世间闯荡
了五十四年也从没感到、或者不如说从不在乎的孤独,就在那一刻猛然地袭上我的
心头。就在那一瞬间,我懂得了什么叫孤独!它一上来就把我打得落花流水,让我
生出无法抵挡的恐惧。
“看来我只能和她本人讨论这个问题了。”
罗主任说:“你怎么可以和病人谈这个问题呢?”
我说:“我妈行。”
我不是推卸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事到如今,我不和妈讨论还能和谁讨论?谁
让妈生了我这么一个到了这种节骨眼上,还得让她自己来拿主意的女儿呢?不但不
能像一般人在这种时候常做的那样,对病人隐瞒起真情,让病人情绪稳定以利治疗,
反倒让她自己拿起笔来,在吉凶难卜的生死簿上给自己画个钩。
我不能老在医生办公室里哭个不休。我得赶快找个地方先把无法收住的眼泪排
泄一下,不然我就没法回病房去见妈。我拿起母亲的核磁共振片子,说了声:“谢
谢大夫。”就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我料到妈会在医生办公室外等我,她若看见我眼睛里的泪水,那就什么都明白
了。所以出了医生办公室的门,我头也不回地顺着走廊向综合二病房外走去。我用
眼角的余光向后瞥了瞥,果然见妈站在她的病房门口等我。
我没走几步就被她叫住了。也曾闪念,是不是应该拔脚就跑?可是那和让她看
见我眼睛里的泪有什么不同?我只好站住。
她到底看见了我的泪。
回到病房,妈就盘问起医生和我的谈话。
入院后,妈对自己的病情、治疗,一直不闻不问,好像不是她生病一样。是对
我的无限信赖吗,把她的性命全权交付给我?或许她也明白,探讨这个问题令我痛
苦难当?抑或她知道自己的寿数已尽,问又何用?
我无法瞒住任何时候都比我明白的妈,只有照实对她说:“不手术也没什么关
系,顶多就是失明,我再请一个阿姨专门服侍您。我也可以充当您的眼睛。虽然大
夫说在脑手术里这是最简单的手术,只相当于普通外科手术里的切除盲肠,但您的
年纪毕竟大了,何必冒这个险呢?”
妈说:“别、别、别,我一定要手术。我可不愿意那么活着。你不签字,我自
己签去。”
我说:“您签字不管事。”
妈说:“好孩子,你就听妈这一次话吧。”妈要这样说我就没辙了。
我一辈子都没听过妈的话,尔后的事实证明,都是我错了。
前不久我还就一生的婚嫁哭着对妈说:“妈,我从没有听过您的话,现在证明,
都是我错了。”
妈辛酸地劝慰我:“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
这次该不该听?
既然每一次分歧的结果,都证明不听她的话是我的错,这次就应该听她的活。
可要是这一次偏偏就听错了怎么办,
也许我还是应该坚持不听她的话?
万一又是我错了怎么办?
这真像押宝,不论押在哪一点都险象四伏。
妈说:“我自己找大夫去。”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妈来充当我们这个家的主心
骨。
我拉着她的手向医生办公室走去。
刚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正巧甲大夫出来,我们便站在走廊里谈话。
妈的手在我的手里剧烈地抖动着,在这抖动的颠簸中我慌乱地迷失了心智。我
迷乱地牵着她的手,像牵着一根系在我和妈、或是妈和这个世界之间的,不论怎样
小心翼翼、也难保不会随时飘扬而去的游丝。
身材矮小的妈仰着头对甲大夫说:“我不愿意那样活着,我坚决要求手术。”
她的声音不大,但头脑清楚、咬字清晰。从容不迫地安排了自己的结果,就在那一
瞬间,我心慌意乱地朝她全身看了一眼。
看上去,妈仍然是一位知深知浅、自尊自爱的老夫人。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她那
样面对人间的万千风景?
她穿着唐棣在美国给她买的中间开口的黑毛衣,这件毛衣妈去世后唐棣又要了
回去,时常穿着御寒,我想她也和我一样,需要寻找一种仍然和姥姥相近的感觉。
贴身是一套我们从美国回来后新给她买的睡衣。要不是因为住在医院,我从家里给
她拿什么她只好穿什么的话,这些衣服她还舍不得穿呢。她老是存着,攒着,准备
再到美国去看唐棣的时候穿。不过自从她住进医院以后,就再也没有表示过任何意
愿。有了一种万事皆空的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