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嗓子就好了。
她一到走廊里去,病房里的人就对她鼓掌,表示他们的祝贺、敬意和鼓励。妈
这时就笑眯眯地向人家挥挥手,说“谢谢,谢谢!”那时她对自己的身体还充满了
信心: “我早点恢复还是好, 老不走就不会走了。”那时她还有闲心和我研究:
“你说对面病房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在搞婚外恋,有两个女的老来看他,可是还不一
起来,而是分别来。他在走廊里碰见我的时候,指着搀扶他的女人挺得意地对我说,
“你看,我自己能走她还非要扶着我不可。”
我想她既然有这份闲心,就说明她身体恢复得不错。
后来病理切片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瘤子是良性的。
这是我们最感幸福的一段时间。
我常志得意满地对妈说:“妈,我真高兴我签了字,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
妈也多次对小阿姨说:“你阿姨要是不签字,她会后悔一辈子。”
连甲大夫也对我说:“你决定手术还是对了。”
现在想想这句话,真觉得是上天对我的鞭苔。
胡容来看望妈的时候,见她脸色又红又白气色极好,就说:“姥姥年轻多了。
从今以后,您的年龄应该从一岁算起。以后谁再问您多大年纪,您就说:‘一岁。’”
手术后妈确实显得年轻了,因为手术在头上横切一刀,又经过缝线,头皮相应拉紧,
额上的皱纹自然见少。
剩下的遗憾就是妈那双眼睛。
妈年轻时是压倒群芳、风光一时,这双眼睛功不可没。那不仅是双眼皮,简直
是三眼皮。
可是到了老年,三眼皮一耷拉,就比一般的双眼皮耷拉起来长多了。妈的一双
眼睛,竟让那眼皮遮得不见庐山真面目。
今后妈还会有相当长的一段好日子,何不请美容师把眼睑的松垂部分剪去,虽
不能完全恢复妈那双眼睛的风貌,至少也能让妈精神精神。
我对妈说:“等您身体完全恢复以后,我把美容师请到家,把您上下眼皮松垂
多余的部分剪掉,您再精精神神过几年。您没见咱们的领导人某某某和某某某,不
都剪了眼皮、染了头发吗?立时精神多了。”
如果躺在床上养息,她就半合着眼睛看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做这、做那。我
走到哪儿,她的眼睛就跟我转到哪儿,舍不得睡去。
我们这样朝夕相伴的机会不多,早年是她为生计奔波,等到退了下来,我以进
入了社会,开始了艰难的跋涉。两下总难凑齐。
一九九一年十月我有一次访问法国的机会,妈住院后我想都没再想过这个问题。
我以为妈也不会记住这件顺口一说的事,没想到这时她突然问我:“你还到法国去
吗?”
“不去,您住着医院我怎么能离开您。”
这是她唯一一次婉转地表示了对我老是离开她的不安。过去她从未有过这样的
表示,不管我去的多远、多久,她都默默地隐忍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对可能发
生什么紧急情况的恐惧。过了危险期,在妈的抵抗力相对增强以后,就让小阿姨到
医院来助我一臂之力。她一进病房妈就对她说:“小月,几天没见你了,我真想你。”
也许她表达的是对健康、对正常生活的向往。
可是小阿姨一来就干了一件让我感到晦气的事。她刚一洗碗,就把唐棣送给妈
八十大寿(我们在美国按照过九不过十的风俗,当然也是趁着大家都在一起的机会,
提前给妈过了八十岁的生日)的生日礼物,一个陶瓷口杯打碎了。我洗了那么多次
都没出问题,她怎么一来就打碎了呢?心里别扭极了,可是也没有办法补救了。只
好想,她经常打碎东西,我还曾让她到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是否神经方面的问题。
这次打碎妈的口杯也许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是我的多虑。
所以不要说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经过这次大难,我感到凡事可能都有先兆。
见妈手术后恢复得很好,我才把不手术的恶果告诉她。妈说:“实际上手术前
几天眼睛基本上就看不见了,”
不过我不大信。妈常受心理作用的支配。好比我给她买过法国一种叫做“都可
喜”的菜,针对她常受心理作用支配的特点,有意告诉她,那种菜是法国造,每瓶
三十九元,很有效。妈果然说她服菜以后,眼睛清楚多了。其实按照她的病情,吃
什么菜都不行了。
十月一号,星期二。小阿姨开始替我陪床,我可以回家休整一下了。也不光是
休整,而是想浏览一下饮食市场,看看能不能给妈调配点花样。
在我陪床住院无法分身回家期间,只能是小阿姨做什么吃什么,妈在营养方面
的需要,主要靠保健食品补充,对促进食欲并没有什么好处。我也曾在医院附近的
餐馆买过小炒,只要对妈有好处,价格贵贱好说,可是现在的餐馆差不多是徒有虚
名,卫生和菜蔬的新鲜程度很成问题,口味也难让人恭维。只有一次,那个红烧海
参还算差强人意。我虽然也不会做,但总有那份为妈尽力而为的心意。
我先乘五十四路公共汽车到王府井,打算在王府井给妈买罐“力多精”。我知
道和平里的一家食品店有卖原装的“力多精”。但趁换车之便能在王府井买到最好。
因为是节日,车上很挤。我只能紧贴车门,站在最下一层踏板上。站在上面一
层踏板的人裙裤上,粘满了灰白色的、可疑的黏液。
装满空饭盒、空瓶子的口袋挂在我的肩上,我不紧不慢,甚至是逍遥自在地走
在华灯齐放的大街上,走在身着节日盛装的人群中。
我知道我再也不必着急,妈的危险已经过去,让我们心惊肉跳的生死之谜已经
揭晓;我不必再为了妈的等待住医院迅跑;也不必为了给妈送菜,或送别的什么赶
往医院;或提心吊胆地等待医生宣告有关母亲的生死存亡……
无声的细雨滋润着我。我没有打伞,体味着只有经过拼搏才能体味到的,那份
风息浪止后的疲倦的宁静;享受着上帝赐给我们母女的这份恩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