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体细胞经过长年的挤压已然受损,不能正常供应身体各部系统赖以连转的“内分
泌”了。如果说妈是为凝血机制紊乱,最后猝死于某一重要血管的破裂(如心肌梗
死,或脑桥那很主要血管的破裂),那正是由于凝血机制失去“内分泌”的精密调
节所致。她认为,就是妈不手术,也无可挽救了。手术前的一切病状,正是身体各
系统失去“内分泌”的调节、走向全面崩溃的表现,手术后的一段时间看上去虽好,
那是过去体内储存的“内分泌”还没有完全耗尽,一旦那点储存消耗净尽,妈就会
走向终结。因为这个过程是渐近的,所以妈无法说出某种具体的不适,只能感到日
渐衰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怎么呆着都不舒服、都不行地走向消亡。
这就是说,我们那时的欢乐,其实是坐在火山口上的欢乐。
而我竟然没心肝地把身体日渐衰竭、在不可名状的难耐中饱受熬煎的妈,当成
是她的随心所欲、不体恤我的劳顿。不但没有对她更加爱护、没有知微见著探析她
如此表现的根由,反而心生怨气态度粗暴。
如果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六号北大医院那位大夫能对我这样说到“内分泌”对
人体的影响,妈就是再不愿意做进一步的检查,我也会逼着她去检查的。如果那时
就采取果断措施,效果会怎样呢?肯定比七个月以后手术好,对一个分秒之间的差
异,影响都会非常悬殊的老人来说,这七个月的时间绝对至关重要。不要说身体的
承受能力,就是她储存已然不多的“内分泌”,那时恐怕也还能满足调节凝血机制
的需要。
怎么想,怎么都是我害了妈。
又比如,她的“谵妄”越闹越严重,大夫表示这是脑手术的正常反应,没有什
么解决办法,只能任她一闹到底才不会再闹的时候,我也就没再坚持为妈寻求一个
解脱的办法,而是想,挺吧,挺到一定时候就好了。从没想过这种挺法。对妈的体
力会造成多大的消耗,特别在妈的身体日渐衰竭的时候,我现在想,“谵妄”可能
和梦游一样,是非常伤人的。我那时要是坚持寻找,办法可能还有。好比说针灸、
镇静剂什么的。那不但会免除我的许多劳顿,妈也能很好的休养生息;
在她“谵妄”的时候,又想当然地认为她如此神智不清,不论我说什么、做什
么,她反正都不会听,干脆假装熟睡、不理不睬地任她去闹。
每逢她不让我在病床两旁放栏杆,只要一安栏杆,她就双手抓住栏杆不放,力
大无比地和我撕来撕去,抢得像是拼命,说是安上栏杆就像坐监狱一样。那肯定是
身陷沉疴人的憋闷、烦躁,我不但不体贴她,还自以为保护她不致坠床道理堂皇,
狠狠抢过她手里的栏杆,与她做对般地安在病床的两旁。我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和她
讲道理呢?
那时我要是知道妈已来日无几,虽然不能救她的命,至少也能做些让她顺心的
事,让她带着一份她所挚爱的人的深爱离去。
可是,难道非要等到这个地步,我才能丧尽天良地给妈那份深爱吗?
奇怪的是妈“谵妄”的时候老叫奶奶和小慧。我从未听她对我说过小慧是谁。
还有一次她半夜从床上跳起来,对小阿姨说:“小月快走,这是鬼住的地方,
你这孩子真不听话,怎么不走?我是为你好。”
说着就去开通向阳台的门,急于逃走。小阿姨赶紧把阳台上的门锁了,她开不
开门就拼命摇,把门摇得哐哐响。见阳台上的门摇不开,又去开病房的门。小阿姨
把病房的门也锁了。她大吵大叫着非要出去不可,一直闹到在护士站值班的护士长
都听见了。护士长到病房来看她闹什么,妈却认不出是护士长,害怕地说:“巡逻
的来了,巡逻的来了。”这才不敢闹着要跑了。
可是她对小阿姨又闹着说:“你给我找张洁去,你给我找张洁去。”
让护士长安慰她说,“我这就去给她打电话。”听到让护士长说去给我打电话,
妈才渐渐安静下来。
护士长走后妈对小阿姨说:“我给你张阿姨闯祸了。我闹得太厉害,巡逻队都
知道了。”
后来我猜想,小慧一定是她幼年时代的朋友,一个沉落在记忆深处、也许早就
故去的人。不,不是也许,而是一定。不知道为什么我敢这样肯定,妈在那个时候,
呼唤的肯定是两个早已死去的人。
还有,说她那间病房是鬼住的地方又是怎么回事?
总之那时我和妈一到晚上就像中了邪,我不是挚爱妈的女儿,妈也不是爱我的
妈了。
可是一到白天,我们又都为对方竭尽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
也曾分析妈为什么老“闹”,误以为是她身边有我照料的缘故。如果没有我的
照料,她也就无所依赖,无所依赖还能向谁“闹”呢?也许早就可以自立了。
所以我对妈说:“您比我强,您老了跟前还有我,我老了跟前还有谁呢?只要
您能恢复健康,我宁肯死了都行。”
或许她辨出个中和埋怨,即便地老天荒何尝会有因她而无我的荒谬?又忧虑我
果然落到那种境地,还要考虑为我的埋怨留下伦理道德上的余地,含蓄地辩驳道:
“你可以到唐棣那儿去。”
我却斩钉截铁他说:“我才不去呢。”
我为什么这样说?
是生怕妈不明白我的埋怨,非要把为我留下余地、躲在含蓄后面的妈推到前面
不可?是批评妈对我的依赖?
是以我晚年的独立,来表白自己对妈老有所养的功绩?
是以我独自的晚境,来衬托妈老有所养的优越?
一到白天妈就清醒了。她一清醒过来,就为自己晚上睡着就“闹”的事情着急。
她不知怎么想的,认为这是睡得不沉的缘故。所以白天更不睡了,到了晚上也尽量
延迟睡觉的时间。以为熬得越晚,睡得越沉,睡得越沉就越不容易发作。
病房里有一个看护植物人的谢阿姨,我给她一些钱,委托她在小阿姨替我值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