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为妈准备了预防这些副作用的药,但效果不会很大,她一定还会感到痛苦,
先生说,即使妈能闯过手术关,也不见得闯过放疗关,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但
是妈对胡容说的这些话,胡容也是在妈去世以后才对我说。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说,那天在我家门口告别的时候,几次都忍不住要对我说了,可是看我累成那个
样子实在太可怜了,她不忍心再说这些令我大恸、大受惊吓的话。同时又觉得妈那
些话不过说说而已,妈看上去虽然不好,但也不至像她说的那样,说走就走了,哪
儿想到果然就成了真。
我为你好、你为她好、她为她好……结果是事与愿违。
这就是命!
吃过午饭不久,妈说要上厕所。我没有扶她,还是要求她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
可是我眼前突然一暗,就像落下了一道沉甸甸的黑幕,一件意想不到、让我感
到毁灭的事情发生了。
妈不但没从椅子上站起来,反而从沙发上出溜到地下,如鱼得水地在地上爬了
起来,她这样做的时候,似乎已进入无意识状态,有一种大撒手的解脱,和魂游己
远的渺然。
那瞬间,我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有一切都完了、再怎么努力都不行了的直觉。
我的头一下就瞢了。
接着是气极败坏,甚至是愤怒。
那不是一般的气愤。
妈这样做,简直是对我的爱的背叛;
是对我自她生病以来,唯恐丧失她而饱受煎熬、担惊受怕的背叛;是对我们共
同的苦难、艰辛的背叛……我的大爱,那时一下变成了大恨。我恨妈的心理障碍;
我恨她的固执。她的固执不但是她的仇敌,也是我的仇敌;
我恨她不再、不能和我配合,为迎战越来越近的脑萎缩、为她能好好地活下去
而决一死战;
我恨她这样做不但对不起我,也对不起自己。我们最艰苦的阶段都熬过来了,
冒那么大风险、受那么大惊吓,情感上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现在却这样自暴自弃,
我和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难道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难道都救不了她吗?
我恨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安排;
接着这愤怒,是无底的恐惧。妈一旦知道这样滑下去的轻松,就再也站不起来
了。这一滑,可真是一滑而不可收了。如果截不住这个滑坡,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
我就别再指望她今后会向好的方面发展了。我真怕她就此丧失了求生的意志,从而
也就丧失了战胜疾病的勇气……
一直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我的、脑萎缩的后期症状,难道这么快就来了吗?
这简直就是往深渊里坠。我决不允许!
妈非得活下去不可!那时,我要她活下去的愿望,可能胜过她自己。
我没有扶妈,反而冷酷地说:“好吧,就当这是床,就此练练怎么从床上坐起
来。”
妈在地上爬来爬去,翻来翻去,连从地上坐起来都不会了。爬到长茶几前就用
两条胳膊撑着茶几,教跬热砣淼匦钡旁诘厣希?坏憔⒁膊皇埂=鼋隹孔鸥觳采系?br> 力气,把上半身撑了起来。这怎么能站起来呢,要想站起来必须两条腿使劲才行。
不一会她的劲就使光了,浑身累得发抖,像一匹跌倒在地,驾不动辕的老马,
不论驾车的车夫怎么拿鞭子抽它,它也爬不起来了。
此后,我再不忍看路上那些驾不动辕的老马,那会使我历历在目地想起此情此
景。记得母亲去世不久,当我见到一匹滑倒在地的老马,不论怎样挣扎,也难以从
结冰的路上爬起来的时候,甚至站在大街上就不能自己的痛哭失声。
妈一定力竭得魂魄出了窍,动物对此有非常的感应,对妈感情极深的猫咪这时
冲了过来,厉声地嚎着,用它的小脑袋一抵一抵地抵着妈的两条胳膊,好像为妈受
这样的折磨心痛不已;又像要保护妈;又像要助妈一臂之力……即使这样,我也没
有发出丝毫恻隐之心去扶妈一把。可见我连畜生都不如了。
最后还是妈渐渐收拢了两条腿,两腿这时才能用上一点劲,然后站了起来。
可我还是不肯就此罢休。见妈的腿好不容易懂得了使劲,就想趁此机会让妈再
巩固、巩固腿上的感觉。
结果是适得其反。
妈又出溜到地上爬了起来,一直爬到靠窗的沙发前,面朝南地跪坐在地上不动
了。
那时她只要一扒面前的沙发就能坐到沙发上去。所以我还是逼她自己爬起来,
坐到沙发上去。
可是她不,她说:“咱们协商协商。”她的意思是让我把她挽起来。
我狠着心说:“不协商。”
刚说完这句话,电话铃响了。是谌容来的电话,其实我何尝放心让妈老是跪地
上?三言两语说完电话又赶紧回到客厅,希望这一会儿能发生奇迹,妈已安坐在沙
发上。
没有,妈还在地上跪着。
她可能跪累了,两条胳膊全杵在身体左侧的地上,上半身的重量也就全倾斜在
那两条杵地的胳膊上了。因为上半身向一边倾斜,臀部也就翘起并向左侧扭去,这
样,她连坐直自己的身体也不会了。
我说:“您把身体侧过来,屁股放平挨着地。屁股一挨地您就能坐直了。”她
照着我说的试了试,果然坐直了。
我说:“您看,多容易啊。不过一秒钟的时间,您就会了。一切您都能做到。”
她自己也说:“连一秒钟也没用。”
可她就是不能自己起来坐到沙发上去。
最后,我看时间拖得太久,她又实在不肯起来,只好把她搀起来。
她刚在沙发上坐好,就用颤抖的手把歪斜了的帽子戴正,像所有遭了非礼而又
无可应对的弱者那样,只能自艾自怜、下意识地整整自己凌乱的衣着。
这时她又要上厕所,我不再逼她自理,搀着她去了厕所。
为她整衣的时候,我看到她身上的紫斑更多了。
联想到她几天前就出现的瘀血情况,这才猜想妈可能又添了什么新病。我想,
一定要带妈到医院去了。但那时已是星期六的下午,医生护士都下班了,即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