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不走!这里有火,干吗非冻死我们?”红菱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老少二神父,赤着的那只脚伸到壁炉前,脚丫子还活泛地张开合起,打哑语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里,我马上请你们所有人离开教堂!”阿多那多说。“怎么个请法?”红菱的大脚趾头勾动一下,又淘气又下贱。
“我可以动用安全区的警察来请你们!”阿多那多威胁。
“哪位警察阿哥?姓什么?警察阿哥都是我老主雇。他们一听姑奶奶在这里生冻疮,马上雪里送炭。”红菱洋洋得意,烤了一只脚丫再烤另一只脚丫。
玉墨上来拽她:“别闹了!”
红菱说:“请我们出去?容易!给生个大火盆。
实在舍不得炭,给点烧酒也行。”
“陈乔治!”英格曼神父发现楼梯拐角伸伸缩缩的人影。那是陈乔治,他原先正往这里来,突然觉得不好介入纠纷,耍了个滑头又转身下楼。
“我看见你了!陈乔治,你过来!”
陈乔治木木登登地走了过来。迅速看一眼屋里屋外,明知故问地说:“神父还没休息?”
“我叫你熄火,你没懂吗?”英格曼神父指着壁炉。
“我这就打算来熄火。”陈乔治说。
陈乔治是英格曼神父捡的乞儿,送他去学了几个月厨艺,回来他自己给自己改了个洋名:乔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说。
红菱眼一挑,笑道:“乔治舍不得冻坏姐姐我,对吧?”
第一部分 13.金陵十三钗(13)
陈乔治飞快地瞪她一眼,这一眼让英格曼冲父明白,他已在这丰腴的窑姐身上吃到甜头了。雨霏霏一下两天。所有的衣服都成半潮的,人们从心里泛出一阵阵阴冷。红菱和陈乔治在锅炉后面好了一场,红菱用手帕蘸着唾沫擦着陈乔治脸上蹭的锅灰,“说,酒藏在哪里?”“
说了就把我撵出去做叫花子了。”
“做叫花子我养你。”
“真不能说!……”陈乔治的腮帮给红菱用两个留尖指甲的手指掐住:“别逼人家嘛!”
“还想不想香香肉啦?”
“哎哟!嘴巴子掐出洞来了!”
“掐?我还咬呢!”红菱说着嘴就上来了,一口咬住陈乔治的耳垂。
陈乔治觉得一阵热往下走,又去解红菱的旗袍纽扣。红菱躲他:“酒窖在哪儿?”
陈乔治答:“你给了我我告诉你。”
“告诉我我就给。”
“你先给。”“你先讲。”
陈乔治想,反正教堂藏的酒不少,不在乎她偷一两口。他招出了酒窖位置。俩人下到菜窖旁边的一间矮窑,红菱用手一摸,里面全是陶酒坛子。她抱了两坛出来,叫陈乔治擦根洋火。红菱说:“哎呀,是‘女儿红’。”
陈乔治叫她手下留情,酒是望弥撒给教友喝的,因为英格曼神父看不上中国的红葡萄酒,进口红葡萄酒又太贵,他不得已用“女儿红”代替红酒。陈乔治一面劝阻,一面帮红菱往外搬酒坛。
女孩们发现窑姐们这一夜很静。外面零星的枪声显得格外清晰。快入夜时,她们听见窑姐们唱起小调来,是江南人人都熟的“采茶调”。窑姐们和军人们大多数是江南人,江南现在没有了,只剩下他们口中的“采茶调”。开始调子还快活轻佻,慢慢有男人声音加入,拖缓了节拍,音调也不准了。这有点黄腔左调的江南小曲变得像哭一样难听。尽管难听,女孩们听得心酸起来。她们也都是头一次想到“江南没有了啊”。“采茶调”在一根琵琶弦上弹奏,听去像沿街乞讨。酷似乞讨的琵琶声不知怎的把王浦生的眼泪先惹了出来。王浦生的眼泪刹那间引出了所有人的眼泪。窑姐们和军人们开始只说聚一块打两圈牌,喝喝酒,几口酒下去,“采茶调”便唱起来了。他们这才发现心里还是有那么些人可牵记,那些人都和江南一块没了。也还是有一些好风景可思念,草屋也好瓦屋也好,半亩水田三分菜园也好,都和江南一块没了。酒是坏东西,勾引起他们一肚子伤心事。我姨妈书娟这天夜里闹起失眠来。她前天认出玉墨后就想如何替母亲报复这个婊子。也是替自己报仇。书娟把自己的遭遇清算到玉墨头上:不是这婊子她这时一定和父母守在一块。只要和父母相厮守,是生是死她都认了。她悄悄地溜出被窝,套上羊毛长统袜,蹬上皮鞋,披上大衣。火盆里炭火还在眨动。她实在没有报复的武器,便把火钳子放在炭火上烧。她想,在那婊子细皮嫩肉的瓜子脸上烧个纪念吧。她抓起烧红的火钳,轻声走出门。
书娟走到潇潇冬雨中,听见低哑的琵琶弹奏着她和她父母都不屑耳闻的“采茶调”。它贫贱俗媚的音符给弹得如此低沉,让书娟感到不伦不类。
她一直往前走,现在站在仓库的门口了。仓库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点着几盏蜡烛。一股酒气从门缝里冒出。书娟只是想,火钳子烧红的一头可别凉掉。雨冰冷冰冷,别浇坏她的凶器,浇灭她的果敢。
只要唤出那婊子,下一步就容易了。她突然发现一屋男女都在哭。“唱啊,怎么没人唱了。”豆蔻从琵琶上抬起脸。
王浦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嘴角又跑到绷带里不见了。这回是红花绿叶的绷带,王浦生给包扎得像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