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们唱着,目光渐渐老成,悲怆,和她们的年龄毫不相符。
窑姐们打着牌,突然也把女孩们的歌当小调哼起来。她们打牌不再快活轻松,常为一点小事骂起装。所有人的刁钻古怪都发作了。豆蔻下场那么惨,她们似乎靠打打架骂骂人才能把恐怖、怨艾、无望发作出去。她们个个暴躁怪戾,一触即炸,连一向淑女涵养的玉墨也犯泼,为打牌输了几文钱和自己师妹玉笙骂街。戴教官劝了几句,劝不住,觉得无趣之极,心情灰败到极点。前途后路两茫茫,身为军人整天和一帮脂粉女子厮混,倒不如半个月之前战死爽快。他走到院里,雨停了,这个大型屠杀场的夹缝里真静,静得人心惊肉跳。
他慢慢走着。不久发现自己站在墓园里。他来这里做什么?找那些被英格曼神父缴走的武器?他寻找武器做什么?是从这里出去找日本人报仇?或者他对这种一日一日的消磨不耐烦了?他是个军人,在几十万大军溃败之后,在成千上万的战友被枪毙、砍头、活埋之后,还能如此一日一日消磨,不觉可耻。
戴教官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哪一处土被翻过。
剥土的痕迹也许被雨消灭了。他的目光落在一座座石雕的十字架上。传教的美国人真傻,走了大半个地球,来这里葬身。他们的上帝是个铁路警察,管不了这一段的。可哪一段他也没管好啊。戴教官挂着一个惨笑,站在那不相识的死者墓前,划了个十字。
戴教官回到住处不久,听见教堂里一片嘈杂。
阿顾跑来,说一群日本兵在教堂正门外面,要闯进来搜查中国散兵游勇。阿多那多神父正在阻止他们。
英格曼神父叫伤员们立刻转移到酒窖里。
十分钟后,五个伤员在酒窖里安顿下来。阿多那多气喘吁吁地钻进来。他额头被刺刀挑破,血流了一脸。白色的教袍子领子也染得殷红。他对伤兵们说鬼子已经被他堵出去了,但伤员们暂时不可出来。他掀起一个小盖子,漏进一点灰色的光和灰色的空气。他说这是唯一透气口,希望大家忍耐。
阿多那多刚要出去,戴教官喊住他:“枪和手榴弹藏在哪里?”
阿多那多说他不知道。不过他声音是要他们明白他是知道的,但他不说。“神父,我们有枪的话,这里面不会再出豆蔻那样的事!”戴教官说。
阿多那多请他放心,有英格曼神父和他,豆蔻那样的事万一发生,也只会在他们两个神父变成尸体之后。
从那个透气口,戴新官可以听到外面的声音。
第一部分 17.金陵十三钗(17)
英格曼神父正告诉女孩们,从下午起,教堂不再是安全港,看来日本人有奸细,探听到教堂里藏有中国伤兵。或许奸细们早就注意教堂了——教堂不断扔出的血污棉球,以及特里默医生的几次出现在教堂门口的急救车为他们提供了线索。半夜时分教堂里再次哄乱起来。疯狂的狗叫就在附近。戴教官从透气口听到英格曼神父在大声斥责什么。他一改平直单调的嗓音,中国话的抑扬顿挫全都精确之极:“已经告诉过你们,这里没有军人,你们居然擅自闯入中立地带,我可以向国际安全区的律师起诉你们!……”
“对不起,我们下午的造访被阁下谢绝了。”一个男人声音说。戴教官判断此人是日本人雇的翻译。
李全有说:“出去找把锹,也能拼一家伙!”
戴教官做了一个叫他敛声的手势。
他这时听见阿多那多说:“神父,我这就去国际安全区,请拉比先生和梅凯律师。”不久听见一声枪响。
“法比!……”英格曼神父叫道。“没事,神父!——”法比.阿多那多微弱地说。
“你们竟敢向美国神职人员开枪!”英格曼神父咆哮。李全有听不下去了。他一瘸一拐向窖口摸去,戴教官拉住他。“谁也不准动,动一动军法从事。出去会牵累两位神父。我出去看一下。”
这个时候,玉墨和其他窑姐们都藏在仓库的阁楼上,阁楼也堆满快要风化的报纸、书,她们站在散满老鼠粪的报纸文件堆上,从窄窄的木窗格往外看。
院子被日本兵的十几把大电筒照得雪亮,而持电简者面目隐掉,阴森可怖。枪声惊醒所有女孩,她们并不知道,枪声就响在院子里,只觉得它太近了。黑暗中她们叫喊:“哪里打枪?阿多那多神父!……阿顾!……”
阿多那多捂着中弹的右腿,对女孩们的宿舍喊道:“不要出来!……”
她们集中到临院子的屋子,从窗帘缝隙往外看。
她们和窑姐们看到的是同一个场面,只是角度不同:首先是躺在阿顾怀里的阿多那多,然后是架在他们周围的刺刀。英格曼神父穿着枣红色鹅绒起居袍,手持一个带玻璃罩的烛台。这是她们如此近距离地看着日本侵略者。因为联想到豆蔻和伤员们,也因为联想到那些照片上的地狱图景,她们此刻眼中的日本侵略军便是穿马裤皮靴的恶鬼。
我姨妈书娟在晚年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她赤着两脚站在地板上,却毫不感觉到寒冷。她看见拿着电筒的日本兵仰头向楼上看来。当然是看不见暗处的女同学们。但她们刚才那童音未褪、含苞待放的女性嗓音足以使这群日本男人痴迷。日本男人有着病态的恋童癖,对女童和少女之间的女性怀有不可告人的慕恋。他们的耳鼓被刚才那一声声丝绒股的呼喊抹过去,拂过来,他们在这个血腥时刻心悸魂销。或许这罪恶情操中有万分之一的美妙,假如没有战争,它会是男人心底那永不得抒发的黑暗诗意。但战争使它不同了,那病态诗意在这群日本士兵身心内立刻化为施虐的渴望。一群少女,一群童稚未泯的女孩。西方和东方的男性文化中,都仙化过这样的唱诗班女孩。
这群日本兵就驻扎在几条马路之外,在他们祸害这一带时,常常听到天使一般的唱诗。此刻他们明白了,这便是天使们飘缭的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