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个很幽暗的台灯下,抬起了我满是泪水的脸,意思是等着我说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望着他。在很近的地方。我便回答他,刚才,老爵士乐手突然死了,而你,连他的演奏都没听过,我不想到你这里来,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会走到了你这里,我就是想让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我本来是想去告诉小燕儿的,我从没想过要来你这里……
好了好了我懂了。他便轻轻亲了一下我的脸。然后,让我坐在他的床上,他呢,则站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看着我。
谁好像都不存在了。
直到我慢慢止住了哭声,止往了心中的委屈之后,我才记起了很远的那个他。
我抬起头。我看他仍在看我。我便在他身后的墙上,发现了一张老王子去张贴的那种海报的底样。
我猜那海报就不是老王子设计的。
他不置可否。不动也不做声。
何苦呢?
他顺手扯下了墙上的那个我,他说,明晚,能坚持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心里乱极了,我总是心不在焉……
他紧盯着我;他说,你该坚持;而且,你必须成功。这意味着老爵士乐手的成功。你的成功应当是对他的成功的证明。
我想我的眼睛肯定是放出了光芒,把黑暗的世界照亮。我看了他大概有好几秒钟,我想我当时一定是不大认得他了,然后,我装做很坚强的样子狠命点了点头。
那个演出的舞台美术,由我来设计行吗?我便很信任地答应了他,把这个权力交给我,其余就看你的了,懂吗?他狡黠地眨动了一下眼睛,我于是就弄懂了其中的含义,天亮的时候,他送我走。
他按住我的肩膀说,回去好好睡一觉,什么也别想,祝你今晚好运气。
十一
我以战栗之心,把我自己反锁在店铺里,不吃不睡,而且谁也不见。
小燕儿和老王子和老爵士乐队的老头儿们分别来敲店铺的门,都被我赶走了。我不知他们之间是否串通一气,是否去做他们该做的事去了,反正后来他们就谁也不再来打扰我了。
整整一个白天。
从凌晨从那个摄影大师那里回来,到黄昏,黑夜将至,我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想去向老爵士乐手的遗体告别。
我翻弄着我设计的那所有三百多张时装款式的图样,突然觉得这其实也很没有意思。我成功了吗,就跟当初我成功地编导了《紫丁香园》那出舞剧之后一样,我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自己的作品了。我居然成功了吗?这个意味很可怕。我只是做完了我想做的事,即是说,我很可能要离开小燕儿的店铺,当然不是离开小燕儿的友情,去干一些什么新的事情。
但我现在并不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反正是要走了。我自己心里不肯安静,总是不安分守己,总像无根的落叶一般,动荡不安。于是我觉出,今晚的这场时装表演,不仅仅是为了向老爵士乐手的成功告别,而且很可能是向我自己告别。想着这一切,我便慢慢恢复了兴致,对我自己告别的时候,我必须卖力气才对。
我于是开始着起急来,开始对舞美设计,灯光效果,以至老爵士乐手们的演奏、音箱以至喇叭担心起来。
但此时已是黄昏,即是说已经晚了,况且谁也不再来理睬我,好像我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的焦虑显然也就是很没有意义的了。
我于是又开始自己化妆。
表演展出的那些时装早些日子就被老王子送到了剧场的后台。
这当然是最后的时刻了。
我穿起了一套最时髦也最典雅的白色衣裙。那无数散乱的白色皱折堆出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美丽。还有一顶白色的带着飘带的夏威夷小帽。飘带是淡灰色的,象征老爵士乐手的眼睛。我刚刚设计出这身服装的时候,曾对他说过,倘若五十年前你向我求婚,我就穿这身衣服,到夏威夷和你度蜜月。想到这些很黯淡。浅灰色的眼睛没有了。我记得我当时是让他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所以开场的时候穿这身白色的衣服,是早就设计好了。
白色的调子,这意味了什么呢?
我化好妆,穿好衣服。站在穿衣镜前。我发现,我真的毫不夸张地,很美丽。
我估计离开演的时间差不多了,我便从茶色玻璃的外边,看见一辆白色的出租车无声地开过来,停下,届时,老王子手捧一大束白色的玫瑰花,从车门里迈出一条颀长的王子的腿。
我突然很紧张了起来。
我关掉了屋里的所有的灯。
我把我自己关在黑暗中。
我知道我这时多么需要一个鼓舞和温存。
哦,老爵士乐手冷风中那一头飘舞的白发。
我终于弄清我的胆怯和感伤其实很不对,而且也很没有道理。那飘舞的白发是启示,是飘舞的战旗,我于是在黑暗中很快跑到桌子边,摸黑从抽届里找出了我就是死了也忘不掉的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演出《紫丁香园》时老爵士乐手为我录制的那盘用夏威夷吉他演奏的录音磁带。
你还记得吗?
我匆匆忙忙打开门。走出店铺,又关上门。把我的伸到老王子送过来的手臂里。我偷空看了他一眼。他极像王子,但我说可惜我们不是去教堂。他也不笑。他的脸被真正拜伦的感伤和忧郁笼罩成很煞有介事的样子,我感到很遗憾。
他无声打开了汽车后排坐的车门,我便真正雍容华贵地坐了上去,俨然贵妇人。他便坐在司机旁边,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暗示我,一切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