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从后面用手按他的肩膀,以示感谢。
我突然觉得我过去对别人关心得太少了,特别是老王子,我就说,你的《氓》怎么样了?
回头再说。他拿出了一派纯粹男子汉的劲头儿,在这种时刻,他居然能说回头再说,真了不起。
我便从口袋里掏出老爵士乐手的那盘磁带,递给他,我说,一开始,我什么也不要,就放这个录音,你熟悉的,序曲终了的时候,我出场。
他很默契地接过带子,像我们当初在舞台上那样默契一样,他的意思是,懂了我的意思,但他终于还是太嫩了一些,因为在他接过了带子之后,还是画蛇添足地问了一句,原来安排的你要说几句就不说了吗?结果我们之间默契的气氛就全被破坏掉了。我便像泄了气的皮球,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很无可奈何又看不出来地摇了摇头。
我还说什么呢?现在我真是一句几天前想好并激动过我心的话也不想说了。也不怪老王子。看来人的思维真是无定格,瞬息万变。人要是总按照程式走,不知道要多么痛苦呢。
小汽车在灯红酒绿的大街上开得飞快。
十二
我没有去后台,因为我想看看观众出席的情况我便来到了观众席。并决定从观众席出场。
当然他们所有的人对此都予以理解。
是紫绒的大幕。被顶光照射得很威严也很典雅。我便顿时觉得我很崇高了,因为我又开始想哭。
我看清了剧场里差不多是座无虚席。
我突然觉出座无虚席其实也有点儿没意思,至少是缺少刺激。这肯定是摄影大师设计的广告的作用,而不是因为你自己。我一时心里很悲哀。其实严格说,我可能还是因为当初的那个《紫丁香园》的失败而余惊不散。
我就要求自己,站定在观众席的最后边。
是的我要从他们中间穿过。我不是为自己,真的我设计的时装都是为了他们的永恒美丽。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想我这样他们也许就不至于再把我孤零零一人抛弃在舞台上,抛弃在那个单调的追光里。他们都不是什么艺术界有名望的权威什么的,他们都是最普通最平凡最看重实用价值的人。我的设计对他们肯定有实用价值。他们是自己花了钱买票自己来的所以他们不会抛弃我,尽管他们不一定会全喜欢我服装的样式甚至我的发型我的姿势甚至我的白色衣裙我的夏威夷小帽那淡灰色的飘带那……
第二遍铃声响过。
大厅里一片黑暗。
这时候——
整个大厅四壁的立体声扩音喇叭里,就传出来悠远而悠长的夏威夷吉他。我的老爵士乐手。你听到了吗?连我自己都是第一次,第一次在这静谧在这黑暗在这么远的地方在台下在千百颗心脏跳荡的背后,听这套乐曲。
我被迷住了。
这乐曲棒极了。
吉他棒极了。
吉他手棒极了。
听者也棒极了。
我真的被迷住了。
我第一次真正被迷住,主要是他为什么会那么单纯,那么简朴,那么深沉,那么空幽。
我记起了那诗里好像是谁,你们还记得吗?在神国的世界里,她被宠坏了,一个十足的野孩子,魔鬼的欢笑,迷住了——她从此学会践踏良心的美丽,紫丁香的花瓣,滴着……我想我听着那乐曲肯定是哭了。我的心正抽紧成一块流血的石,向一个未知的远方掷去。
这时候那个紫绒大幕拉开了,应当是老王子这个老魔鬼把我托举起来,出场,可紫绒大幕拉开了,是满台的红的光,天哪,是在无数束红色光柱的扫射下,参差不齐地悬挂着的我的老爵士乐手的七八幅巨大的彩色照片。
我不敢说我懂了什么但我被惊倒了。
全部是老爵士乐手那天第一场演奏时拍下的。又是偷拍的。这么说那个晚上他也去了?
那么远又是那么近的老爵士乐手,他的头像比他自己不知要大多少倍。他弹奏着吉他;他休息时抽着烟;他那深情地一望,我知道我那时正对着他举起酒杯。全部是最佳状态。老爵士乐手在他的相片里显得动人极了亲近极了慈爱极了满怀神圣,好像他才是真正从神国里来的那个人。
那些照片全被他处理成一种暗红的色调。无论是老爵士乐手的白发,还是他的白领衬衣,还是那个夏威夷吉他上闪着光的银饰,都被蒙上了一层红的朦胧的光。
他暗房里的功夫真不简单。而且关键是那红色所包容的那无限庄严。
整个舞台也是一片红光。
在右边台侧,坐着那个由古老,由五十年前的风流,由白发编织的老爵士乐队。
唯有他。惟有他紧抱着老爵士乐手的夏威夷吉他。他也和我一道来告别,我心里一热,说实在话,我很感动。
就这样我们全体沉默不语。
就这样,我们一直等到那个《紫丁香园》在夏威夷吉他最终的悲怆中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