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再次出去的时候,发现拿棋盘的小伙子已被人打昏在柳树底下,那副棋盘和棋子不见了。发生这种事,棋王一点儿也不奇怪,他知道他的徒弟中有几个是“造反派”出身,崇尚武力和斗争哲学。他用足了力气吼道:“哪个人干的?还有没有王法?”
一个徒弟跑上来说:“师傅,不是我干的。但是我说句公道话,人家是为了您老人家……您回去看看,那两样东西放到您家里去了——就放在二姑娘手上。”
话音刚落,二姑娘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里,先是棋盘从门里飞了出来,没等棋王出声阻止,一副犀牛角棋子如天女散花一般落在地上。棋王心疼得直跺脚,赶忙俯下身去捡,恼怒地说:“以前的姑娘都有规矩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然的话被人看不起。现在倒好,姑娘家就像野小子一样。”屋里“扑哧”一笑,二姑娘出来跟父亲一起捡了。正好昏在柳树下的小伙子醒了过来,灰尘四扬地走过来。二姑娘厌嫌地挥挥手,把棋子一把塞给了他,骂道:“快走吧!丢人现眼!”她忽然又想起什么,问:“你会不会打架?”刚醒过来的小伙子不紧不慢地回答她:“打架?蠢人干的事!”
我父亲绕过了大半个湖,翻过了一座山,回到家。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被人打了,为什么心里还甜滋滋的?
结论:他喜欢上了棋王的二姑娘。他不在乎她不好听的名声。
我父亲大名叫程家良。他在中学里就是一个品学兼优的优秀青年,因为父母亲都是村子里的小百姓,他没有门路被当地政府推荐上大学或参军,所以高中毕业后就回乡务农了。他和我母亲一样,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与我母亲的个性正好相反,他守规矩,懂礼貌,凡事追究一个“理”字。他天*爱“理”,年轻轻的,就被村里一些人笑他迂腐程家良从棋王家里走回自己的家,需要五个半小时。在这五个半小时里,他已经深思熟虑地决定娶棋王的二玫瑰了。他也知道,这朵玫瑰有些刺手。刺手归刺手,他看出来了,他喜欢的这个女人与众不同,不是俗流。
他上头有两个哥哥,早就结了婚,分开过了。他是家里老三,和老父老母守着一间屋子。家里穷得四壁空空,并不妨碍他像一位绅士一样的做派。他在心中早就把自己塑造成一位品格高尚的君子了。
晚饭是一碗冷粥,加一小碟腌萝卜。他的父母亲在屋里听广播,一边等着他回来。他喝完了粥,郑重其事地让父母坐到桌子边,禀告自己的打算。他说:“爹,妈。你们的老三,从小就不偷不摸,不说谎话,不说脏话。从来不给你们添麻烦——这下子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的父母亲开始都不说话。后来,他母亲说:“那棋王的二女儿水性杨花哩,都知道的。恐怕以后的日子过不牢呢!红杏再漂亮,也是红杏。”但他父亲理智地说:“各人活各人的,你想怎么做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们是劝不住你的,还是省点儿时间听听广播吧。”
程家良陪着父母听了一会儿广播,站起来到墙壁上去取了一小挂咸肉。外面下着小雨,即使是夜里,雨丝打在脸上还是温暖的。他来到一位年长的程姓老爹家里,这位老爹是伊村的“族长”,“文*”中被红卫兵打残了腰,躺在床上多年了。虽说“文*”过后,大伙儿又开始尊重他,但像程家良这样为婚事郑重其事地上门禀报,还带着一挂咸肉,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老人家读过几年私塾,知道孔子拜见老子,进献的礼物不过是一只大雁。这时候他挣扎着想起身,说要给程家良下跪,因为程家良尊重他。过后,他立马叫儿子把族里几个商议事务的人物叫到家里,当着程家良的面开了一个会,会议的议题是:在拨乱反正的年代里,如何让理智战胜情感。
这个议题很大,几位先生议到半夜还是议而不决。最后,只好做出一个比较现实的决定:既然理智无法战胜情感,那么,就尽可能地理智地对待情感。娶了乔雪树后,不要帮助她干家务,不要帮助她带孩子。抱两头小猪给她养着,再抱一群小鸡小鸭给她养着,还要让她下地劳动……如果还有剩余的时间,叫她把家里所有的衣服都绣上花。这样的话,她再也不可能有时间有精力想别的男人了。
族长摸摸胡须说:“家良,你的行为让我想起了两个字——浪漫。你是浪漫主义哩。”他转过头去对那几位说:“多少年没听到这两个字了,浪漫……我自己说着舌头都在打结哩。啥叫浪漫主义,就是自投罗网。”他忽然神色凝重,显然被自己说的话镇住了。
隔了几天,我父亲程家良带上祖传的檀香木棋盘和犀牛角的棋子,以惊人的速度,翻过一座山,绕过大半个湖,前去乔家自投罗网。他在院门口恰好碰到了去河边洗衣服的二玫瑰乔雪树,她看见我父亲一头大汗狼狈不堪的样子,不由得放声大笑,然后扬长而去。我父亲小声对着她的背影嘀咕:“笑,笑……以后让你笑个够。”乔雪树回头敏感地问:“你说啥?你想必是来提亲的?”我父亲说:“是又怎样?”乔雪树说:“不怎样!”
不用说,棋王对我父亲的来意表示惊讶。但他没有慌张,给了我父亲两千块钱,收下了棋子和棋盘。至于婚事,当然是应允的。不过是不是听听二姑娘本人的意见再说?我父亲说他刚才看见二姑娘了,也向她说明了来意,但是她没有明确表明态度。棋王哈哈大笑,说:“看来她巴不得马上走哩!”
我父亲对于这件婚事,一点儿也不担心。他哼着小曲朝河边慢慢走去。一不留神他走错了方向,绕到小河对面去了。河对面的乔雪树还在洗衣服,我父亲猛然大声唱了几句。乔雪树听见歌声,抬头站起来,朝他看了一下,他像胜利者一样,兴奋地向她挥手致意。她马上蹲下去洗衣服,装成没看见他的样子。可怜的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脚在路上走着,脑袋被乔雪树吸引着保持不动,就像一株向日葵一样。忽然他被人轻轻推了一把,停下来一看,撞到了一位大姑娘,是一位梳着双辫子的大姑娘。大姑娘开口就说:“程家良,你大概不认识我了吧。你不认识我,我把你放在心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