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突然愣住了,过后她的表情很复杂,惊异、尴尬、难过,她肯定想到了什么吧?她肯定想到了什么,因为她把我父亲的照片拿出来看了。她看照片的眼神,柔和像水。唉,她好像爱上我的父亲了。
我父亲是第一个知道母亲有了外心的。我呢?我大约是伊村最后一个知道真实情况的人。有一天,我在小河边捡小石子。我父亲明天就要走了,我寻思着给他带上一个纪念物。过了一会儿,我父亲来找我了。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待遇,不管我玩到多晚,总是我自己回家的。
父亲抱着我,一路亲我。我很重了,很高了,两腿拖着,晃晃荡荡,不住地打着父亲的膝盖。我们走过稠密的住家,快到家门口时,我忽然发现父亲的背后粘着一张纸,我伸手把它揭下来,上面画着一只大大的乌龟。
父亲把我放到地上,指着纸问我:“这是什么?”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一只大乌龟。”父亲再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摇头说不知道。我父亲说:“这是一句残酷的骂人的话。就是说,当一个有了丈夫的妇女爱上了别的男人,她的丈夫就失去了做人资格,就是乌龟了。”我问了父亲一句很成熟的话: “那么你心里是怎样想的?”父亲说:“你妈是个难得的好人哩!为她,变成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只是可惜,她还没有爱过我。”我着急地评判道:“她以后会爱你的。”我父亲哑着声音笑,笑得很长,然后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千万别对任何人说,你爸爸在你还没生出来的时候,就想好了一个计。有了这个计,你妈就会爱上我的……”忽然眉头一皱,忧虑地说:“不过也说不准,你妈是个大活人,又不是听我摆布的一只棋子。”我问父亲:“快告诉我是啥计?”父亲抱起我朝家里走,我把两条腿交叉绕在父亲的屁股上,这样我的腿就不会碰疼父亲了。父亲一边走一边在我耳边说:“这个计就是你。”他说话的气息像绒毛一样拂在我的脸上,温暖,可亲。
我听不懂我父亲说的话,只是跟着我父亲“嘿嘿”地笑。
这天夜里刮起了风,我家的木门漏风,客厅里那盏吊线电灯晃晃悠悠地亮了一夜,我父亲就在这盏灯下看了一夜的棋谱。第二天一早,我母亲烧了一锅子的玉米粥,然后找了一个借口出门了,一直到我父亲走,她也没有露面。我跟着我父亲,寸步不离。看他瘦削严肃的脸,看他整理包,看他用刀削了两片薄薄的木片塞住大门的缝隙。父亲坐的是傍晚的长途车子,有人上门来喊:“程家良,车子来了,驾驶员叫你快去,一车子的人,他可不想久等。”
我送我父亲到村口,他不让我再送了,叫我回家。于是我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路上,他消失的地方,天空本来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这会儿成了一个没有光泽的圆球,有着艳丽的橙色,很热的那种橙色。再一错眼,连橙色的圆球都不见了。这个戏法变得太快了,我不禁小声哭了。但是当我泪眼模糊地看着空空的公路时,我发现了奇迹:公路的上面,太阳消失的地方,留下半空粉红的粉紫的晚霞,它们看上去是暖烘烘的,好像人起床了,被窝还温着……
原刊责编 朱燕玲
【作者简介】叶弥,本名周洁,女,江苏苏州人。1994年开始业余小说创作。著有小说集《成长如蜕》、《钱币的正反两面》、《粉红手册》、《市民们》、《去吧,变成紫色》、《天鹅绒》,长篇小说《美哉少年》。曾获得江苏省第一、二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一届蒲松龄世界华语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 “贞丰杯”短篇小说奖。作品入选多种年度优秀小说选本,并有中篇小说《小男人》列入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现居苏州。为苏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