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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村来了一个算命的瞎子。瞎子姓王,是县城人。关于这个瞎子,县城下面的各个乡里把他传说得像神仙一样。他朝伊村的打麦场上席地一坐,不大工夫,伊村的老老小小全跑去了,把他围得密不通风。他不应该屈尊下乡来的呀!据村里消息灵通人士说,这王瞎子,他家里连着三个儿子结婚,大操大办,把他整穷了,只好从县城里出来四乡八村地替人算命,赚点儿钱。你看这世道,儿子吃老子,好像是天经地义的。
虽是屈尊,架子还是拿着。瞎子冷着脸,十分倨傲。别人报上来的生辰,他爱理不理,爱算不算的。或沉吟,或装聋作哑。这也是他的架子,乡亲们不以为忤,亲眼看见这个传奇式的人物,今年一个春天就没有白过。瞎子每算好一个,他的带路童子就报一声被算人献上的礼物,一小包米,几只鸡蛋,或几只山芋……瞎子倒也不挑剔,来什么收什么,不说怪话。
我父母也去了。那年我七岁。我被我父亲押在家里打棋谱,我还没学会说话就被我父亲硬逼着学象棋了,其中的原因,留待以后再说。他一听说瞎子来了,马上放下棋子,对我说:“八年没见这人,他还记得我吗?”牵着我的手去了。到那里一看,我母亲早就在那里看着热闹。我父亲挤到前面,对瞎子说:“您老人家好!八年前你给我写过一封信,叫我到一个地方去找一个高人。不知您还记得不记得?”瞎子不说话,伸手摸索我父亲的嘴角和眼角,然后说:“好!好!看上去你好了。”
这时,我母亲分开人群挤到我父亲边上,很有些寻衅地对瞎子说:“你既能给我男人指一条光明大道,那也能给我指一条光明大道。”瞎子急速转动着眼珠子,显然有些生气地说:“生在穷乡僻壤,一个妇女,要么有能耐远走高飞,要么就安心在家里相夫教子。有什么资格追天索地?我八年前就给你男人算过命了,他是一只大鹏鸟,你是灶上的葫芦瓢。”瞎子说完,我母亲鼻子里轻慢地“哼”了一声,拉着我的领子就走了。她就是这种性格,别人见惯不怪。
回到家里,她对着灶屋里的干草自言自语,又像说给我听:“哼,我为什么要死守在家里?这个家有什么好?说不定出去的是我。谁说女人就注定要守一辈子的家?现在的世道乱了,女人没有地位了。哼!”说完一些狠话,她还是钻进灶屋里开始烧饭,一边烧饭一边摔摔打打。
父亲是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回来的,估算着妻子的火快消了。没想到他刚一进门,一只葫芦水瓢就从灶屋里飞出来,正好砸在他的心窝上。他嘀咕了一声:“侠女的飞剑,真准!”不声不响地跑到屋后坐着去抽烟了。
我父亲这天没有吃早饭,因为他一大早就开始督导我打棋谱。他饿得发慌。我母亲把饭一烧好,他就忍不住去揭了锅盖,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米饭。吃了几口,手上一空,碗没了。抬头一看,碗在老婆的手里掂着呢。父亲站起来转身就走,母亲说:“哪里走?”一把揪住他的衣服。父亲说:“我再到瞎子那里去把你我的命换过来,你是一只大鹏鸟,我是家里的葫芦瓢。”母亲松开手说:“我也不想做大鹏鸟,我也不想做葫芦瓢。你让老瞎子给我算算,我什么时候才能碰到一个我真正爱的男人?”父亲说:“快了,快了。这个命我给你算了。不出今冬明春,你就安心地等着吧!”
熟悉我们家情况的人都知道,我母亲固然性情乖张,但我的父亲也是自作自受。他是自投罗网。
我母亲生在棋王家里,是棋王三个女儿中的老二。棋王的三个女儿每人都有一个花名绰号。大女儿叫大绣球,二女儿叫二玫瑰,最小的叫小茉莉。这个二玫瑰就是我的母亲。她浑身带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啥都敢说,啥都敢做。又有一样与众不同的性格,不爱钱,不爱权,只对男女之间的情事在心在意。当她的姐妹们说三道四,可劲地积攒私房钱的时候,她却与邻村的一个铁匠私奔了。那铁匠是有妇之夫,而她当时已经与县里的一位官员之子订了婚,那官员之子正在中央党校学习,是个前途无量的人。
这件事一夜之间传开,人人都觉得匪夷所思,谁会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不可思议的事还在后面呢。一年过后,她一个人两手空空地回娘家了,原来她与铁匠分手了。她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悲伤的样子,也没有表示出对家里人的歉疚。回到家里,吃、喝、洗澡、换衣裳,然后去逛街,串姐妹的门……哪一件都没耽搁。棋王私下里把他的大女儿和三女儿叫到面前训话,说:“二姑娘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朝深里说,是‘文*’带来的遗害,那几年弄得人都不知道羞耻了。你们不要向她学习。有谁想给她提亲,你们不用回家商量,立马应允了。听懂了吧?”
棋王这句话传到了二姑娘的耳朵里,她也不生气,实事求是地自我评价说:“我是个水性杨花的人!难怪爸爸看着生气。”
没有人提亲。棋王的大女儿乔雪春、三女儿乔雪银相继出嫁,二女儿乔雪树就像被人忘了似的。谁敢娶她啊?她自己都说了,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那时候“文*”已结束,政府不再那么讲究政治挂帅,社会上吃的玩的一时都兴了起来。棋王收了好些徒弟,每个月的初八,在家门口的大柳树下设局迎战各方好手,也是切磋棋艺,发扬国粹的意思。一九七九年农历六月初八,我父亲翻过一座山,绕过大半个湖,来到老乔家那棵著名的大柳树底下。他不是象棋好手,也不想拜师学艺。只因为政府退还了他两样“文*”中被抄家的物资:一只紫檀木棋盘和一副犀牛角象棋。有了这两样东西,他没头没脑地就觉得与棋王有缘,一定要让棋王看看这两样祖传的宝贝。
棋王看到这两样东西,眼睛都直了。他今年六十岁了,被人叫了三十多年的棋王,可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漂亮的棋盘和棋子。他小心地把紫檀木棋盘翻过来,欣赏背面雕刻的密密麻麻的云龙纹。从棋盘的做工、色泽、手感上判断,应当是明代的东西。棋王看了一阵,放下这两样东西就回屋里去了,他坐在屋里用力地劝说自己,给自己世俗思想与灵魂做出理性的审判。最后,他高尚的灵魂胜利了。君子不夺人之爱,更不可妄起邪念。他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