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门尔图离公路很近,我们站到高处就能看到笔直的公路上过往的汽车,离我们大约三四公里远。
一切安顿下来后的第四天,我大清早就出发,穿过戈壁滩来到公路边,很快拦了一辆面包车去了县城。在城里的市场里,我给家里买了胡萝卜、土豆、洋葱、芹菜、几个大苹果,还有电池。给扎克拜妈妈买了治牙痛的药和治关节痛的膏药,给卡西帕买了红色外套和凉皮——她曾说过她最喜欢吃凉皮。还给自己买了厚厚的棉衣棉裤,给斯马胡力买了新手表——原先的表和人打架时摔坏了,害我们全家人都过着没有时间的日子。好长好长时间都没花过钱了,把钱掏出来立刻换成想要的东西的感觉真是幸福!像美梦成真一般。
最意外的是,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居然迎面遇到了妈妈!她不是在几百公里以外的荒野中守着葵花地吗?真是好久没见面了啊!妈妈黑瘦了一些,大致还是老样子。
她是来城里买农药的,正急着去赶车,因此见面的情形很匆忙。我们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飞快地聊了一会儿,尽管时间急促,她还是告诉了我许多事情:前几天的沙尘暴很可怕;刚想长出来的葵花苗被黄羊吃光了,只好补种了一遍,还没有发芽:化肥涨价了;外婆胃口很好,一顿能吃一碗半饭;小狗赛虎生病了;赛虎会抓老鼠了;鹅已经下了三个蛋;今年大旱。
我也告诉她自己的一些事情。
然后我们在街头告别了。
我把所有东西打成两个大包,一手拎一个去找车。去喀吾图方向的班车发车没个准点,人一满就出发了。因此我只好四处打听偷偷运营的黑车。找到车后,当那个司机得知我要去的地方时,非常吃惊,说:“你一个汉族人,到那里干什么?”
我后座的一个女人更是惊讶得不得了,不停地问:“你不怕吗,不怕吗?”
我心想,那有什么可怕的啊。就一个劲儿地笑,不理她。
但这一路上她老是不停地问这个问题:“不怕吗?真不怕吗?你胆子真大啊!”
直到我要下车,她才叹息着说:“听说那个地方狼很多的……”
狼多那句话倒没把我吓住,吓住我的是——我下错车了!不是这个地方!
我只记得搭车去县城的地方,是戈壁滩上一条土路的尽头。可一路上弹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土路了,公路边也没有里程碑,“塔门尔图”这个名字只是戈壁深处某个地方的土地名,只在很少的牧民中流传。司机和车上的旅客谁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我傻眼了。车都快到喀吾图了还没认出路来,司机气得直骂我笨,最后他在路上拦下一辆迎面开来的车,嘱托那个司机捎上我,把来路再走一遍,说不定能认出来路。
荒野起伏连绵,一棵树也没有,无论走到哪里,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觉得极相似,我真的迷路了。为了不麻烦死机,最终还是中途下了车。豁出去了,大白天的会有什么危险呢?在隔壁滩上走的话说不定会遇到一个骑马的牧人,而在公路上来回逡巡,到天黑也未必找得到路。
于是我拎着两个沉重的大包走进了茫茫荒野。还没走一会,手指头就被勒得生疼。于是我把这两包东西藏在路过的两块石头中间,在太阳下空手前进。
我都已经做好了走到天黑的打算,结果走了才一个多钟头居然就迎面遇到了最最亲爱的卡西帕!
在四顾无人的荒野里,突然,穿红T恤的卡西帕从天而降,那情景简直让人喜极欲泣。
卡西帕一边向我跑过来,一边大喊:“可怜的李娟!”
可怜的?我闻言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时,惊觉好多事情无需言语也能去到最恰当的地方,寻到最恰当的结局。如随木筏顺流直下,如种子安静地成为大树,虽缓慢,却有力。
我问卡西帕:“你现在知道‘可怜’是什么意思了?”
卡西帕总是很辛苦,睡得晚,起得早,干的全是力气活。每当看到她回到家累得话都说不出来时,我总会忍不住叹息道:“可怜的卡西帕!”用的是汉语。
于是她每次都会问我:“‘可怜的’是什么意思?”
我一时无法解释。哈语水平实在有限,找不出“可怜”在哈语中所对应的单词。
于是我就抱着她,做出悲惨的模样,还哼哼唧唧装哭。然后说:“你很可怜的时候,我就会这样做。”
她很疑惑地问:“那是不是说我要死了?”
“不!不是那样的!”我想了又想,绞尽脑汁。
于是她又去问斯马胡力:“你知道‘可怜的’是什么吗?”
斯马胡力是全家人里唯一“略懂”汉语的,他能用汉语说“你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