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高老夫子却不很能发表什么崇论宏议,因为他的豫备——东晋之兴亡——本没有十分
足,此刻又并不足的几分也有些忘却了。他烦躁愁苦着;从繁乱的心绪中,又涌出许多断片
的思想来:上堂的姿势应该威严;额角的瘢痕总该遮住;教科书要读得慢;看学生要大方。
但同时还模模胡胡听得瑶圃说着话:
“……赐了一个荸荠……。‘醉倚青鸾上碧霄’,多么超脱……那邓孝翁叩求了五回,
这才赐了一首五绝……‘红袖拂天河,莫道……’蕊珠仙子说……础翁还是第一回……这就
是本校的植物园!”
“哦哦!”尔础忽然看见他举手一指,这才从乱头思想中惊觉,依着指头看去,窗外一
小片空地,地上有四五株树,正对面是三间小平房。
“这就是讲堂。”瑶圃并不移动他的手指,但是说。
“哦哦!”
“学生是很驯良的。她们除听讲之外,就专心缝纫……。”
“哦哦!”尔础实在颇有些窘急了,他希望他不再说话,好给自己聚精会神,赶紧想一
想东晋之兴亡。
“可惜内中也有几个想学学做诗,那可是不行的。维新固然可以,但做诗究竟不是大家
闺秀所宜。蕊珠仙子也不很赞成女学,以为淆乱两仪〔12〕,非天曹所喜。兄弟还很同她
讨论过几回……。”
尔础忽然跳了起来,他听到铃声了。
“不,不。请坐!那是退班铃。”
“瑶翁公事很忙罢,可以不必客气……。”
“不,不!不忙,不忙!兄弟以为振兴女学是顺应世界的潮流,但一不得当,即易流于
偏,所以天曹不喜,也许不过是防微杜渐的意思。只要办理得人,不偏不倚,合乎中庸,一
以国粹为归宿,那是决无流弊的。础翁,你想,可对?这是蕊珠仙子也以为‘不无可采’的
话。哈哈哈哈!”
校役又送上两杯白开水来;但是铃声又响了。
瑶圃便请尔础喝了两口白开水,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引导他穿过植物园,走进讲堂去。
他心头跳着,笔挺地站在讲台旁边,只看见半屋子都是蓬蓬松松的头发。瑶圃从大襟袋
里掏出一张信笺,展开之后,一面看,一面对学生们说道:
“这位就是高老师,高尔础高老师,是有名的学者,那一篇有名的《论中华国民皆有整
理国史之义务》,是谁都知道的。
《大中日报》上还说过,高老师是:骤慕俄国文豪高君尔基之为人,因改字尔础,以示
景仰之意,斯人之出,诚吾中华文坛之幸也!现在经何校长再三敦请,竟惠然肯来,到这里
来教历史了……”
高老师忽而觉得很寂然,原来瑶翁已经不见,只有自己站在讲台旁边了。他只得跨上讲
台去,行了礼,定一定神,又记起了态度应该威严的成算,便慢慢地翻开书本,来开讲“东
晋之兴亡”。
“嘻嘻!”似乎有谁在那里窃笑了。
高老夫子脸上登时一热,忙看书本,和他的话并不错,上面印着的的确是:“东晋之偏
安”。书脑〔13〕的对面,也还是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发,不见有别的动静。他猜想这是
自己的疑心,其实谁也没有笑;于是又定一定神,看住书本,慢慢地讲下去。当初,是自己
的耳朵也听到自己的嘴说些什么的,可是逐渐胡涂起来,竟至于不再知道说什么,待到发挥
“石勒〔14〕之雄图”的时候,便只听得吃吃地窃笑的声音了。
他不禁向讲台下一看,情形和原先已经很不同:半屋子都是眼睛,还有许多小巧的等边
三角形,三角形中都生着两个鼻孔,这些连成一气,宛然是流动而深邃的海,闪烁地汪洋地
正冲着他的眼光。但当他瞥见时,却又骤然一闪,变了半屋子蓬蓬松松的头发了。
他也连忙收回眼光,再不敢离开教科书,不得已时,就抬起眼来看看屋顶。屋顶是白而
转黄的洋灰,中央还起了一道正圆形的棱线;可是这圆圈又生动了,忽然扩大,忽然收小,
使他的眼睛有些昏花。他豫料倘将眼光下移,就不免又要遇见可怕的眼睛和鼻孔联合的海,
只好再回到书本上,这时已经是“淝水之战”〔15〕,苻坚快要骇得“草木皆兵”了。
他总疑心有许多人暗暗地发笑,但还是熬着讲,明明已经讲了大半天,而铃声还没有响
,看手表是不行的,怕学生要小觑;可是讲了一会,又到“拓跋氏〔16〕之勃兴”了,接
着就是“六国兴亡表”,他本以为今天未必讲到,没有豫备的。
他自己觉得讲义忽而中止了。
“今天是第一天,就是这样罢……。”他惶惑了一会之后,才断续地说,一面点一点头
,跨下讲台去,也便出了教室的门。
“嘻嘻嘻!”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许多人笑,又仿佛看见这笑声就从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来。他便惘
惘然,跨进植物园,向着对面的教员豫备室大踏步走。
他大吃一惊,至于连《中国历史教科书》也失手落在地上了,因为脑壳上突然遭了什么
东西的一击。他倒退两步,定睛看时,一枝夭斜的树枝横在他面前,已被他的头撞得树叶都
微微发抖。他赶紧弯腰去拾书本,书旁边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道:
他似乎听到背后有许多人笑,又仿佛看见这笑声就从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来。于是也
就不好意思去抚摩头上已经疼痛起来的皮肤,只一心跑进教员豫备室里去。
那里面,两个装着白开水的杯子依然,却不见了似死非死的校役,瑶翁也踪影全无了。
一切都黯淡,只有他的新皮包和新帽子在黯淡中发亮。看壁上的挂钟,还只有三点四十分。
高老夫子回到自家的房里许久之后,有时全身还骤然一热;又无端的愤怒;终于觉得学
堂确也要闹坏风气,不如停闭的好,尤其是女学堂,——有什么意思呢,喜欢虚荣罢了!
“嘻嘻!”
他还听到隐隐约约的笑声。这使他更加愤怒,也使他辞职的决心更加坚固了。晚上就写
信给何校长,只要说自己患了足疾。但是,倘来挽留,又怎么办呢?——也不去。女学堂真
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样子,自己又何苦去和她们为伍呢?犯不上的。他想。
他于是决绝地将《了凡纲鉴》搬开;镜子推在一旁;聘书也合上了。正要坐下,又觉得
那聘书实在红得可恨,便抓过来和《中国历史教科书》一同塞入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