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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香(10)

时间:2023-02-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燕霄飞 点击:
  第二次我们骑了马。我们离村十里就下了马,等天黑摸进村。我们贼一样跳墙进去,我们背了那媳妇往山下跑。半路被截住,他们抄小路来,他们没客气,铁锹劈头盖脸抡下来,小洪就死了,脑壳削了半边,小洪是警校实习生。我们没开枪。 
  后来逮捕了赵窑汉,他说,他花了钱,他媳妇花了他钱。可法不认钱。法要了他命。那女人回四川了。赵窑汉没了钱,没了媳妇,没了命。 
  俺爹和俺坐炕上,俺爹抽着烟咳嗽,政府一个劲给爹烟。爹咳嗽得山里一切生灵不安,公(又鸟)咯咯地打鸣。政府说,行了。 
  政府说,是时候了,就走了。 
   
  俺没机会笑,现在俺跑滹沱河边大笑。村里人劝俺,二不愣,别伤心,该着哩。村里人说,唉,可怜仁义的老石家。俺爹一整天在屋檐下呆坐,俺哥砸烂了屋里能砸的家什。 
  哈哈哈,俺替俺哥俺爹笑,俺为村里人可笑的话愈发笑得肚疼。 
  俺嫂说,二小,吃奶不? 
  秋天干枯的喉结哽咽,燥热气息喷薄欲出。俺偎在嫂怀里。想象如同地里拔节的莜麦。俺领悟着自然的无穷奥妙。奶香响彻云天,那是神赐的粮食和营养。没有一种音乐如此震撼,俺用双手和舌尖聆听——那种弹指心弦的呻吟;没有一种颜色如此诱人香醇,须以全部想象阅读与静享——那粉红与白嫩的构思。俺偎在嫂怀里。俺陶醉在一个季节里。 
  俺嫂走了。俺像只懵懂的狗,沿河寻找昨日肉欲划伤的气息。在草丛、石隙、花间、落叶的缤纷里,俺嗅着,恍恍地走着,把爹和哥扔在脑后。 
  俺嫂说,二小,吃奶不? 
  河水在地表咕咕奏鸣,是由亘古悠长的地心吸力指引。引导俺畅游流连的,是乳色山峦下咚咚跳着的力量。俺对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俺用眼、手、舌头以及能用的一切器官感受并回报深埋地底的心音。 
  你不得不嘲笑一个二不愣悼念昨天的方式。俺无法制止双脚前行的步履,俺在俺似曾相识的任意地方,可能是一棵树后,一尊嶙峋的石旁,或是面对一汪浊水,俺的手在裆间快乐地游走、弹奏、拨弄。俺想,俺用手与(又鸟)(又鸟)对话,至少是思索一具(禁止)如何面对孤独世界的问题。 
  俺嫂说,二小,吃奶不? 
  这句话是俺制造快乐、寻找逝去气息时的背景。俺聆听着俺嫂这句话,俺沿着它能寻到俺嫂轻吐如兰气息的红唇。俺生活在它的指引下。这句天籁之音成了俺应付一切魔鬼的武器,孤独、寒冷、饥饿都统统逃逸。它是有魔力的咒语,类似后来俺乞讨生涯中听到的僧人的偈。 
  与俺的懵懂和在山野枯黄日子里自造快乐相反,俺爹俺哥陷入了不可救药的绝境。俺看着他们衰草一样枯萎,俺哥索性背了一麻袋燕麦去了下庄,他把自己交给张着黑洞洞饿嘴的大地。这样俺爹的日子简单成吃、睡与拉。俺爹开始糊涂了,常常弄不清昨天与今天的界限,常常在午饭后小憩醒来又忙于造午饭。 
  那个鬼祟的卖豆腐人再没来。那块搁置太久的被俺嫂压碎一半的豆腐,臭了,扔猪圈里了。 
  就这样,日子在俺们快乐与忧伤、心痛和诅咒间一页页掀过。败亦犹荣的秋天走了,冷酷而公正的冬季登场。风儿捎来上帝谈笑间撕下的一页剧本,天地间周而复始地上演。 
   
  俺想说一下俺家的过年。 
  雪掩盖了事情真相,满目是纯洁的颜色,天空中无休止地继续开放虚伪的花。俺哥在全村的欢腾中哈哈笑着放了一串鞭,俺家的年在“噼噼啪啪”中来了。俺哥说,二小,笑起来,该哩。俺爹也露出豁牙。 
  俺哥说:“二小,笑起来。” 
  俺哥俺爹盘腿坐炕上对饮,他们嘻嘻地笑着,谈论一些与生活无关的事,谈论来年未知的收成和未来某件高兴的事。他们一碗接一碗地喝,俺不屑喝,俺有比酒更能点燃自己的煤渣。 
  俺哥说:“女人算个甚?没女人咱照样过个好年,是不是,爹,二小?” 
  俺哥说:“没女人咱不照样喝酒吃肉?女人算 
  个甚!” 
  爹闷头喝酒不吭,哥又烫了一壶。窗外雪花漫天飞舞,闹腾得真有过年气氛。爹忽然开口:“有个娃就歇心了。” 
  俺哥哈哈地笑着说,爹说这干甚,说这干甚?爹喝醉了。哥大碗喝着酒,哥说:“女人算个甚。” 
  “女人算个 !女人算个 !”哥哈哈地狂笑起来。 
  哥把碗往地下使劲一摔,哥哈哈地狂笑,女人算个甚?哥的笑忽然变成号哭,继而号啕大哭,哥哭着喊,女人,女人…… 
  俺爹说,莫哭,柱子,莫哭,过年哩,该笑哩。 
  俺也说,哥,笑起来。 
  在爹和哥探讨哭与笑的问题时,俺跑出家门,冲向雪野。 
  也许在诗人看来,雪花只是上帝的道具。它让忠实的愚民狂热,让一个二不愣在大年初一的喜庆里扑向死亡。在这样一个容易覆盖真相的天气里,没有人注意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正在雪的袭击下消散、冷却。 
  二小,吃奶不?咒语再次响起,俺在没有人迹的山道上狂奔。仿佛命中注定,俺必须去,俺必须投入雪原怀抱,因为那里有俺生命的源泉,有俺赖以维持的营养。俺在月光惨淡的瞰视里爬行,俺不能停息,与博大的原野比较二不愣的执著只有一个。 
  俺在生命冻结的前页,梦见俺偎在嫂怀里,嫂敞开的胸怀弥散着生动馨香的鲜活光泽。在大自然宽宏的偏爱下,俺真像个吃奶的孩子。 
   
  6 
   
  这个梦无疑是冗长的,因为俺睁开眼已是两天三夜之后。“二小!二小!”在梦的结尾俺听到了天空的偈语。梦的内容已不很具体,俺只隐约感到弥撒温暖的母体是梦境永恒的主题。“二小!二小!”这好像是俺迷惘生命走向的一种暗示。它与“二小,吃奶不?”遥相呼应,它们站在俺生命的两端,以现实与梦幻两种形式遥控着二不愣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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