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院的工役,本来是在后台一个角落上坐着打盹的,听见他们笑语的声音就打了个呵欠,站了起来,问了一声:"小姐们口去安息啦?"
"回去了。东西交给你啦I"梁崇榕说。
"好了。我也睡啦!"他说完就哼着小调,挨个儿把化妆室锁了。又劈里扒拉地关电门。他们还没走出去。后台已经很暗了。电闸有些已经活动了的,就在暗中一闪一闪地击着电花。
走出去街上已经是黑的了。昆明的电力又不足。街灯又不亮。路上没有人行走的时候,仿佛偶然吹过来一阵风也就特别猛烈了。昆明的夜晚即使是在这暮春时节,也是很凉的。八个人不觉倒吸下去一口凉气,谁也觉得很困倦想快一点赶回去钻进被窝里去睡一个好觉了。
蔺燕梅靠紧了伍宝笙走。她挽了姐姐的臂弯,又故意走过去,让自己的另一边是小童。那边范宽怡一只手挽了周体予,另一只手挽了她哥哥。梁家姐妹上来走在中间。梁崇槐仍可以靠着范宽湖走。梁崇榕便在小童与她妹妹之间。梁崇槐一只手挽了她姐姐,那一只手也就穿在范宽湖的腋下。她说:"姐姐,你让小童把胳膊套了你的。小童你为什么不搀着商燕梅?"
"不耐烦走你们的碎步子!"他说。但是自从蔺燕梅同梁家姐妹走上来之后,他两边已经排成一条直线了。蔺燕梅有心不让余孟勤靠上来。梁崇槐又有心不让范宽湖同蔺燕梅挨着。便把这条直线接上了。他们八个人走成了一横排,梁崇榕心上不清楚是什么事。她以为小童不好意思跟她们挽了手走,看见那边蔺燕梅已经挽起他了,便也把手穿在他肘里放意窘他一下。于是八个人牵成一排。小童胡闹起来的时候有女孩子在眼前他是很自然的。可是这么拉在一起要凑合这种小步子,不能随意蹦跳,鼻子里又充满了女孩子的香气,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他确实是很窘了。但是这阵线形成得太快,他躲不及。范宽湖,周体予全雍容自在地走着,只有他,脚高步低,赶前错后。
大宴和余孟勤走在后面。大宴看了一排美丽的背影,就说:"都走得好看。就是小童像是一只丑小鸭!你还不下来?"
"不放他,崇榕!"蔺燕梅说:"叫他练习练习!那里有这种走路没有个样子的!今天治他一下!"
"大宴!他们绑了我的票啦!"小童说:"蔺燕梅,你们全有大衣就是我没有!我本来可以夹紧了两只胳膊,手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你看现在叫你们架起走,胳膊窝底下凉风直串!"
"好像多么委屈了你似的!"伍宝笙说:"你会冻死?"
"你要不要换上来,余孟勤?"梁崇槐说:"省得叫他在这儿受罪。"
蔺燕梅听见这话,觉得不好办。她正不要余孟勤上来。又不能开口怕梁崇槐多心。幸喜大余说了:"我上来也不见得不受罪。你们步子走的太小。"
"瞧你把我们说的!"伍宝笙说:"我们哪一个走得不快?喂!小范,你们那边也迈大点儿步子,别叫他们看不起人!"
这是真活。这几个女孩子哪一个身材不是挺好的?她们就走快起来。大宴说:"真不慢,如果是单行路的话都可以不阻碍交通了!"
夜晚街上静无一人。她们一排影子从一个个的街灯下直走过去。走过一个街灯后看见脚下自己的影子渐渐长了起来。快走到第二盏灯时影子又不见了,跑到身子后面去了。这在脚下缠着的影子仿佛是追随着他们的一群小黑犬,他们都注意到了,就看了自己脚下走。影子忽前忽后地闹了一阵之后他们已经走到翠湖边上了。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小童说:"我也不像是被绑票,因为没有这么和气的土匪。倒像是济公坐轿子一样!"大家听了大笑起来。伍宝笙同蔺燕梅又骂他说:"慢了也不行!快了也有话说!"
梁家姐妹没有看过济公传,就问是怎么一回事。小童说:"就是她们说的'快了也不行,慢了也不行!'济公一上轿子,把轿子底儿蹬掉了。轿夫抬起轿子跑,他也只有跟了跑。跑快跑慢轿底的框子全磕他的腿。不过我说是济公跑快跑慢全不行。她们是说我嫌你们慢,现在走快了又嫌快。这是她们说话不厚道。"
"你别净在嘴上占便宜。"梁崇榕说:"多少爱占嘴上便宜的在别处都吃了亏!"
"这是好话!上帝听着!嘴上占了便宜,让我就吃大亏!不管是什么便宜,只要是想讨便宜的就都要他吃亏!"小童说。"我实在是先吃了亏的。我的两条腿呀,已经吃尽了亏了。"
范宽怡说:"小童,你的上帝有这许多用处?别人的事他管不管?"
梁崇槐说:"当然都管。要到最后审判的时候才算帐呢!不但是讨便宜的要吃亏,连存心如何上帝都管!"
蔺燕梅心上早就注意她们的话了。她也注意到他们怎么排成这么一个次序了。她只不说话。她有姐姐可以依傍。那么那些挤落人的话,也就招惹不到她了。只当是梁崇槐和范宽怡两个人之间的斗口。她俩个本来喜欢斗口的所以斗一下倒也不碍事。做姐姐的梁崇榕,一年到头给妹妹劝那劝不完的架。
小童说:"像你们这么明白,上帝还敢审判你们吗?上帝是推事你们倒成了检察官了!我的上帝不去碰钉子。人家是主张现世报的。挤落人的挨挤落。斗口的被人讥笑。失误里得到的也必让他在失误中失去。不但问到存心,而且照管到错误,什么全是现世报!'世间剃头者,人亦剃其头!'"蔺燕梅听了用时碰伍宝笙一下说:"还是他痛快!谁也不用吵了!"
他正说得高兴。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翠湖边上的石板头常有凸出来的。
"现世报啦!小童。"大余说。
"无边智慧的上帝!他听见我的话了:"他说。"他先送个消息来,说这是个序幕。我不过是个小丑,表演一出嘴上占便宜脚下吃亏的引子而已。众位名角可就要上台了!"
"还差你一块石头呢!"蔺燕梅说。
他们走到文林街了。女生应当进南院。大余范宽湖在北院。其余的男生应当陪了伍宝笙穿出北院往新校舍去的。伍宝笙对梁家姐妹说:"这会儿半夜了,宿舍恐怕早已查过了。我把燕梅带回去啦。赵先生如果问起来,你们替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