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看见她们的嘴在动,知道她们在说话,却听不见说的是什么。父亲问:你们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也不大点儿声,我一点儿都听不见。田桂金把嗓门儿放大,对父亲说:我们说你的耳朵很好使,一点儿都不背。这下父亲听见了,父亲说:你这闺女,净说反话。小时候你就调皮,喜欢说反话,长大了还是喜欢说反话。父亲乐了。
吃过午饭,田桂金从父母家里出来,顺便拐到哥嫂家看看。秋雨还在下着,她一路走,心里稍稍有些自责。她每次来看父母,都没有到哥嫂家里去过。虽说哥哥跟她不是一个亲生父亲,但她和哥哥毕竟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啊!她知道,哥哥家的日子不是很好过。哥哥在井下砸断了小腿后,调到井上坑木厂看大门。哥哥的工资比下井时少了许多,有时还不能按时领,靠矿上发给一点儿生活费凑合着。嫂子在矿上没有工作,在井口摆一个修鞋的摊子,修修补补挣一点儿小钱。嫂子的手艺一般化,找她修鞋的人不是很多,她的生意做得有一搭无一搭。他们的儿子小辉刚上中学,钱却不少花。别的不说,小辉买一双打篮球的运动鞋就要三百多块。嫂子修一个月的鞋挣的钱,还不够小辉买一双新鞋的。过节期间,去哥嫂家也不能空着手。她买了点儿水果和月饼,才向哥嫂家走去。她要劝哥嫂去看看父亲母亲,给老人精神上一点安慰。哥嫂与父母没什么矛盾,又住得这么近,好几个月不来往,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田桂金还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有点大,让她几乎有些激动。这个决定她本应该先跟丈夫商量一下,征得丈夫同意后方可实行。可丈夫不在眼前,她跟丈夫商量已经来不及了,做了再说吧。
哥哥嫂子都在家,嫂子在择一把细韭菜,哥哥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直播美国的一场篮球赛。田桂金的到来,两口子好像有些始料不及,手脚都不自在。田桂金笑着问候:节日好!哥嫂像是想了一下,才说节日好,节日好。嫂子说:来了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田桂金说:没啥可带的,中秋节了,给我大侄子送几块月饼吃。嫂子你气色很好呀,好像越来越年轻了,你是咋保养的?嫂子说:我妹子净拿你嫂子寻开心,我都快成老黄瓜种了,猪不啃,狗不待见。哪像你,还顶着花,带着刺儿,一掐就是一股水儿。姑嫂这边说着笑话,打着哈哈,哥哥有话,暂时插不上嘴。哥哥知道,妹妹一定去看过父亲了,而他还没去,他难免有些窘迫。田桂金没有直奔主题,上来先跟嫂子打打哈哈,也是活跃气氛的意思,免得哥嫂的面子上过不去。姑嫂把哈哈打了一会儿,稍有停顿,哥哥说:我说去看咱爸咱妈,还没去。田桂金说:天下着雨,等雨停了再去也不晚。咱爸咱妈身体都不错,能吃能睡。咱爸说他好长时间都没看见小辉了,有点儿想小辉。哥哥说:小辉这小子野得很,放了学还要在学校打球,三两个月就穿坏一双鞋,家里圈都圈不住他。我的腿断了,想跑都不能跑。权当把我的腿给他了,他想跑就跑吧,我也不怎么管他。
兄妹俩说上了话,嫂子收拾起韭菜,到厨房去了。哥嫂住的是生活区的家属楼,两室一厅,外带厨房和卫生间,在一层。这套房子本来是矿上分给父亲的,因为父亲的井下工龄长,又当过矿上的劳动模范。可是,父亲母亲在这套房子里住了还不到一年,哥哥一结婚,父母就把房子让给了哥嫂,老两口重新搬回山上的小屋。仅凭这一点,就知道父母对哥嫂有多好。说了一会儿话,田桂金拿出她的小钱包,从里面掏出仅有的二百块钱,递给哥哥说:你一会儿去看咱爸咱妈,把这二百块钱给他们捎去吧。你千万别说是我给你的,就说是你和嫂子给他们的。他们在乎你们,不在乎我,你就去哄老爷子和老太太高兴高兴。前面说到田桂金没跟丈夫商量就做出了一个决定,指的就是这件事。哥哥没有接钱,说不要不要,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哥哥的脸都红了。田桂金说:你跟我还分什么你我!我和小明他爸两个人上班,家里总归比你们宽裕些。哥哥躲着手,还是说不要。哥哥手上也有一块煤瘢。田桂金说:哥,你眼里要是还有你这个妹妹,就把钱拿着;要是不认你这个妹妹,我以后也不敢来了!田桂金说着,眼里含了泪。她把钱装进哥哥的上衣口袋里去了。哥哥把钱掏出来,怕被烫了手似的,把钱放在茶几上,说:妹妹是妹妹,钱是钱,我……我是当哥的,该给你钱才对。这时嫂子从厨房出来了,他们说的话嫂子显然都听见了,嫂子对哥哥说:桂金是给咱爸咱妈钱,又不是给你钱,只是让你转转手,你还不明白吗!哥哥不说话了。嫂子又对桂金说:妹子你放心,我一会儿就陪你哥把钱给咱爸咱妈送去。
回家见到丈夫,田桂金心里有些忐忑,便对丈夫笑。她把钱送给哥嫂,把人情孝心给哥嫂落,不知丈夫会不会对她有意见。虽说她在矿上的灯房上班,也挣着一份工资,但在花钱的问题上,她从不瞒着丈夫。今天这个事情,她一定要跟丈夫说明,一会儿不说明,她心里老是不干净。丈夫问她笑什么。她说过节嘛,高兴嘛,还不让人家笑笑。丈夫说:一看见你笑,我就想亲你,过来,让我亲一下。亲就亲,不行,得亲两下。田桂金说。她走过去,主动抱住丈夫,让丈夫亲。亲过之后,她说:我今天犯了一个错误,你得原谅我。丈夫说:我老婆能犯什么错误,不会犯错误的。田桂金说:那个事应该先跟你商量一下。丈夫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田桂金的眼睛有些长,有些弯,老是笑模笑样。她一点也不躲避,也看着丈夫的眼睛。他们的眼睛都大睁着,眼皮一点都不眨。看着看着,两个人的眼睛就对到一块儿去了。一旦对到一块儿,两个人的眼睛都被放大,放大得比牛的眼睛还大,挺好笑的。两个人笑着分开了。丈夫说:我说过了,只要我老婆不跟别人跑,什么错误都不算错误。那么,田桂金就把今天去看父母和哥嫂的整个过程对丈夫讲了。丈夫听罢,好一会儿没说话。
丈夫是井下采煤工,挣点儿钱不容易。丈夫是个有生活情趣的人,除了下井,在天气暖和的时候,他愿意骑上自行车,到十几里外的水库边走一走,游游泳,或钓钓鱼。丈夫对田桂金说过一个计划,他们要攒钱,买一辆摩托车。等有了摩托车,到水库那里就方便了,他一定要带着田桂金和儿子到水库周边兜风。田桂金这样把钱一百二百地送出去,丈夫买摩托车的计划恐怕就得推迟。田桂金对丈夫说:你要是不高兴,今年冬天我就不买羽绒服了,把钱省出来。田桂金还没穿过羽绒服,打算天冷后买一件。不料丈夫说:桂金,你做得很对!田桂金一下子高兴起来,问真的?你真是这么认为的?丈夫说:人花钱要花个高兴,你花这点儿钱,父母高兴,哥嫂高兴,咱也高兴,三家都高兴,我看值得很。田桂金张开臂膀,扑过去,又把丈夫抱住了,说:真是我的好老公,你怎么这么好呢!丈夫说:我再好也比不上你呀,我还不是跟你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