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丈夫的鼓励,第二年春节,田桂金又给了哥哥家二百块钱,让哥哥继续以哥嫂的名义送给父母。她备了两份礼物,先来到哥嫂家,把礼物给哥嫂一份,给父母留一份。这次她把钱给了嫂子,嘱嫂子还按上次的办法行事,千万别说漏了嘴。嫂子没怎么推辞就把钱收下了。嫂子说:你哥没本事,等于让你花钱买粉,搽在你哥脸上了。田桂金笑说:粉就是往脸上搽的,别搽错了地方就行。你说粉搽在我哥脸上了,你就没搽一点儿吗?嫂子说:我的脸这么黑,生就是个黑脸人,搽再多的粉也没用。嫂子借机把上次给父母送钱的事对田桂金汇报一下,说:那天你刚走,我和你哥打着伞就把二百块钱给咱爸咱妈送去了,老两口子高兴得很,像捡到了金元宝一样,一个劲儿让我们吃月饼。过去我听人说人老了爱钱,还不太相信,现在我可知道了,老人见钱比见太阳还亲啊!嫂子话后面的话,田桂金都听出来了。嫂子一是说她是个唱黑脸的,不管给父母多少钱,她都不会落好。嫂子二是让田桂金知道,她留下的钱,他们全都给了父母,一分一厘都没有动。大过年的,田桂金不好意思跟嫂子斗心斗嘴,但也没有顺着嫂子的话说,田桂金说:石头也有烂的时候,人都有老的那一天。人越老,越没啥抓挠头儿,越觉得不安全。当子女的多去看看他们,给他们一点儿钱,他们心里会好受些,也会觉得安全些。嫂子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得常回去看看小辉他姥爷姥娘。田桂金说:嫂子真是个明白人。
田桂金装作没有先去哥嫂家,让哥嫂和小辉走在前头去看父母,她停一会儿再去。她这样做,是为了给哥嫂留出时间和空间,让哥嫂及时把钱送给父母。她要是随哥嫂一块儿去,当着她的面,恐怕哥嫂钱好送,口难开。还有,让哥嫂先去,方可以显出哥嫂在孝敬父母方面的带头作用。田桂金这天给父母带的礼物是两瓶酒和一大块猪腿肉。刚走到半山腰,她就听见了父母家的小屋里传出的笑声,笑声有母亲的,也有父亲的。年前下了一场雪,还有一些残雪积在山洼子里未化完。炮仗的红纸屑落在残雪上,把雪面子染得一点点红,如一朵朵盛开的红梅。田桂金站下歇了一会儿,仰脸望见父母的小屋门两侧贴了新春联,门上方贴了福签子。春联和福签子都是大红的,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打眼。另外,门口一侧的墙缝里还插着一架用高粱秆儿扎成的风车,风车上扎着好几只用红纸制成的风耳朵。虽然没有风,风车没有转动,但田桂金仿佛听见风车在哒哒地响,响声是那样的清脆,悦耳,如记忆中的童谣。田桂金不知道风车是母亲买的,还是父亲买的。不管是谁买的,有风车插在墙上,表明父母的心情不错,无忧无虑的童心又回来了。这样的情况正是田桂金所期望的,她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她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眼窝子差点湿了。
来到小屋,田桂金说给父母拜年,给哥嫂拜年,屋里又是欢声一片。田桂金见父亲穿了新衣服,戴了新帽子,脸上笑意不断,比去年精神强多了。她给父亲拜了年,祝了父亲健康长寿,把手往父亲面前一伸,说:拿来。父亲看看她的手,像是一时想不起她要什么。田桂金说:给压岁钱呀!小时候我和我哥给你拜年,你都给压岁钱,怎么,现在不给了?父亲笑说:给,给。你这闺女,都多大了,还要压岁钱!父亲往口袋里掏,掏了左边掏右边,却没有掏出钱来。母亲已系上围裙,准备做饭。母亲说:我这儿有钱。母亲掀开围裙,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两张钱来,又说:这是刚才你哥你嫂给你爸送的过年的礼钱,我还没有暖热呢!父亲接过钱,把二百块钱分出一张,递给田桂金,说给。父亲手里的两张钱,田桂金都认识。她给了哥嫂,哥嫂给了父母,这会儿又出现在她眼前。她瞥见嫂子正不眨眼地看着她,像是怕她把钱的真正来历说出来。田桂金才不说呢,她既然做了导演,既然拉哥和嫂子做了她的演员,她就得按既定的思路导到底,不能让两个演员有半点难堪。她没接父亲给她的一百块压岁钱,把手缩了回去。父亲问:嫌少吗?田桂金说:不是嫌少,是嫌多。小时候我和我哥给你拜年,你一次才给我们一毛钱,现在给我两毛就够了。父亲笑得哈哈的,说:你这闺女,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要压岁钱,净是跟你爸逗着玩。
说到压岁钱,父亲冲门外喊他的孙子小辉。父亲给小辉买了一挂红鞭炮,小辉把鞭炮拆开了,装了两口袋,正用点燃的柏壳子香在门口的平台上放炮,门外不断传进叭叭的炮声。过年的气氛有一半蕴藏在炮仗里,炮仗一响,辞旧迎新的喜庆气氛就释放出来了。炮仗不断响,过年的气氛就一浪推一浪。小辉进屋来了,父亲捏着那张百元的票子说:给,爷爷奶奶给你的压岁钱。小辉接过钱,说谢谢爷爷奶奶,又到门外放炮去了。
中午,父亲和哥哥喝酒。喝过几盅,父亲对哥哥说:来,咱爷儿俩划几拳。每次开划,他们都喊爷儿俩好哇,爷儿俩好哇!不管谁输谁赢,他们喝得都很自觉,都说我喝我喝。田桂金和嫂子一块儿帮母亲包饺子,她怕父亲喝得太多,降不住酒,便腾出手凑过去说:我跟我哥划两拳。她把哥的大手握了一下,喊的是:哥儿俩好哇,好哇,好哇……
此后,每逢过年过节,田桂金都要给哥嫂一些钱,让哥嫂送给父母。好多年都是这样。这似乎成了一种惯例,一直持续到父亲去世。父亲患有尘肺病,经不起感冒。感冒一转成肺炎,父亲就不行了。等田桂金得到消息,赶到父母所住的山上的小屋,父亲已气息奄奄。父亲的眼睛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田桂金把父亲抱在怀里,抱得父亲半坐半卧,大声喊爸,爸呀,你这是怎么啦?喊头几声,父亲还能嗯,还能答应。答应过几声之后,父亲的头一沉,就闭上了眼睛。
办过父亲的后事,田桂金让母亲跟她走,到她家去住。母亲说她哪儿都不去,还要在小屋里陪田桂金的父亲。母亲从箱子里拿出一只铁锈斑斑的文具盒,对田桂金说:你让你哥给你爸的钱都在这里,你爸一分钱都不让花,要我一定交给你。这个文具盒是田桂金上小学时用过的,她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放满了钱,都是一百元一张的大票子。田桂金大为惊异,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我爸怎么会知道钱是我给的?母亲说:你爸又不傻,他什么不知道。别看你爸不爱说话,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父亲的去世,已让田桂金痛彻心肺,父亲留下的话,更使田桂金的心痛上加痛。她哭肿的眼睛还没有消下去,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流泪犹不解痛,她叫了两声爸呀,爸呀,便哭出了声。她问父亲:你为啥要这样?为啥要这样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