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以成冷冷地目送他们走远,对伙计说:“让他做一世的跛子!”
苏子山的腿果然跛了。
日军占城一年有余。这一年城里发生不少怪事:日军军火仓库突然起火,好几个日军军官被暗杀,军马场的马屁中毒……老百姓传言是******干的。
陶以成很佩服******。
抗战快胜利的时候,苏子山突然在城里失踪了。陶以成想,该不是被******处决了?谁会饶过这个汉奸呢?
陶以成仍做他的“正骨堂”堂主。
三
失踪了好些年的苏子山,突然在1953年秋天回到了湘潭。苏子山穿着中山装,跛着一条腿,走入“正骨堂”。
陶以成冷冷地问:“被放出来了,从局子里?”
苏子山突然哈哈大笑,说:“陶先生,误会,误会。”
“当会长也是误会?”
“是党派我打进敌人内部的。烧军火仓库,杀日军军官,毒死战马,也是我指挥同志们干的。抗战快胜利时,因身份暴露了,党让我去了延安。这次回来,是到卫生局当副局长。陶先生,老朋友来了,也不让我坐。”
陶以成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极尴尬,他说:“苏先生……苏先生,我不知道啊。”
苏子山说:“别说你不知道,全城也只几个人知道!”
“唉,你的腿……”
“别说了,别说了。我来时想请你加入京剧票友社,你的方巾丑不能糟蹋了。”
陶以成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苏子山又说:“你在伤科医院,医德医术都让人称道,好多人向卫生局写信表扬你哩。”
陶以成突然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苏子山走过去,拍拍陶以成的肩,然后默默低走了。
1957年“反右”前夕,苏子山到伤科医院检查工作,顺便到诊室看望陶以成。那天没有病人,陶以成正伏案写一张大字报,题目是“院长不能满足于当外行”。
苏子山瞅了瞅门外,低声说:“不能贴出去,毁了!”
站了一阵,苏子山想起早几天有人来询问他跛腿的事,说是偶尔听一个老人说,是陶以成故意治跛的。苏子山对陶以成说:“你要贴大字报,我就不管了。有一件事,你可要注意。有人问你给我治腿的事,那不是你的错,骨头正好了,是我后来没注意养护造成的。切记,切记。”
望着苏子山离去的背影,陶以成觉得喉头哽哽的。
陶以成还是被打成了右派。他想起了苏子山的提醒,很感激,但无怨无悔,不就是说了几句真话吗,人活在世上,“正直”二字是少不得的。
四
一夜之间,举国上下都发了疯、红旗、红袖标、红宝书,像一片血海,波翻浪涌。苏子山和陶以成都被造反派揪了出来,关进伤科医院的一个大杂屋,门外挂着横幅:牛鬼蛇神。
“以成,就为这条腿,今生今世我们是难解难分了。”
“这是我们的福气,亲兄弟也没这样亲热,正如《群英会》中周公瑾和蒋子翼那两句念白:江上思良友,军中会故知。”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已到了1970年。在医卫系统的农场里,在湘江下游一个河湾边,初夏的夕光闪烁在它们古铜色的脸上。
人世间的事,不就是一种缘分吗?从它们在“正骨堂”后花园初次订交,一晃27年过去了。他们既珍惜这份友情,又彼此怀着深深的内疚。
陶以成深悔在一种义愤中,将苏子山治成了一个跛子,当年那抡起的手杖,只要再略添加一点气力,不久可以把骨头正得丝毫不差?而苏子山却心痛由于自己的历史暂时审查不清,将陶以成陷了进来,使他难以解脱。
一排茅草房立再一个小池塘边,陶以成和苏子山合住一小间。劳动时两人共一副抬杠,抬杠上挂着一个夹石头的铁夹子,一块石头百斤以上。对于腿跛且年衰的苏子山来说,做这种笨重的体力活,无异于一种折磨。
前两天,陶以成走后,苏子山走前,铁夹子被陶以成偷偷往后挪,以减轻苏子山肩上的负担。到今天抬石头时,苏子山主动要走后面,让陶以成走前,而且特意把铁夹子往后移,上坡时,石头几乎碰到苏子山的膝盖。苏子山想:这是应该的,前两天以成受累了,我不能老是占便宜。
上午10点,太阳火辣辣的,他们的短衣短裤都几乎湿透。上坡,正当湿透碰着苏子山左腿膝部的那一瞬,陶以成突然脚下一滑,跌倒了,石头狠狠地砸再苏子山的膝关节上,苏子山一声痛叫。
陶以成弯下腰,小心地在苏子山的伤腿上摸了摸,对背枪的汉子说:“粉碎性骨折!”
背枪的汉子吼道:“活该!陶以成,你把他背回去,处理一下伤口。其余的,干活!”
陶以成飞快地背起呻吟着的苏子山,回道那茅草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