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城湘潭素称药都,全城经营中药的行、号、店有上百家,大街小巷到处弥漫着药草的芬芳。城中的陶以成,世代专攻伤科,在这个行当上,没有人跟他争先,那是独一份!陶以成救死扶伤,总是特别关照那些穷苦人。那些人没钱,就用嘴巴给他扬名,这叫有口皆碑。因此,陶以成二十出头的时候,名声就如日中天,辉煌得很。
陶以成其貌不扬,长条脸,小眼,矮鼻,身形瘦小。他的“正骨堂”就开在平政街,门脸不大,门楣上是一块黑底金字的横匾,上书“正骨堂”三个颜体字。两边挂着竹节边的联条:正骨以撑天地;春风又绿江南。
“正骨堂”右侧,是一所小学,叫平政小学。校长苏子山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他是一个瘦高个,面白无须,着长衫,说话文雅,但治校甚严,在师生中很有威信。
1943年秋末的一个黄昏,身着长衫的苏子山走进了“正骨堂”。
“陶先生,我苏子山来拜访你了。”
陶以成转过身子,站起来,一拱手:“不敢当!不敢当!”
两人居然毫无陌生感,仿佛是多年的故交,目光里都含着一团热热的东西。
“陶先生,感谢你下午为一个脚脱臼的学生正骨,那是个穷苦的伢子。”
“谢什么,你苏先生对穷苦学生不也是情有独钟吗?”
“陶先生门口的对联写得不错。”
“过奖。”
“也许有一天,陶先生的下联会要改一改的。改成:痴心为救河山。”
陶以成点点头:“也真是。日寇长驱南下,亿众奋起,我虽一介医生,亦恨不能策马提刀,捐躯疆场。”
苏子山叹了口气:“我也是啊,只是……身不由已,莫可奈何。”
夜阑人静,苏子山方揖别而去。
平政小学有一群京剧票友,阻止了一个“国风社”,社长便是苏子山。苏子山攻的是小生一路,特别钟情于翎子生,像吕布、周瑜之属。陶以成却喜欢丑行,专意于方巾丑,如《群英会》中的蒋干。苏子山知道陶以成也爱好京剧,便邀他加入了“国风社”。
“国风社”在这年寒假排了一出《群英会》,苏子山饰周瑜,陶以成饰蒋干。在城中公演了两场,颇得佳评。尤以“军帐饮酒”一折,最为人称道。
二
1944年初夏,日军直逼城下,眼看着这座城是守不住了。许多机关、学校已疏散去了外地。
苏子山深夜来访,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
他说:“陶先生赶紧走吧,城是要破的了。”
陶以成说:“我无家无室,无非一条命而已,不走。你呢?”
苏子山沉吟了一阵,说:“我得留下来办事,不是——为我个人。”
两人相对无言。
不久,日军终于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城里。
几日后,陶以成店里的伙计撕了一张安民告示回来,落款是:湘潭维持地方平安临时委员会,会长是苏子山。
陶以成看罢,气得把告示撕了个粉碎,骂道:“这小子到底还是降了曹营!怪不得他不随学校撤离,为的就是这个。”
陶以成再也不想见苏子山了。
不聊有一日,苏子山被几个伪兵拾到了“正骨堂”。苏子山的左腿被人打折了。陶以成“哼”了一声,心里说:做汉奸的好下场!
苏子山躺在担架上,脸蜡黄蜡黄,痛出一头的汗珠子。但眼睛却殷切地望着陶以成,想说什么,喉结蠕动了几下,终于没有说。
陶以成本是坚意不治,看了看苏子山,又有了另外的想法。他弯下腰,仔细地捏了捏苏子山的伤腿,便知只是膝关节脱位。捏的时候,他下手很重,痛得苏子山闭上了眼睛。
“苏会长伤得不轻,从此怕是不能上台演周瑜了。”
“把他的手吊道横杠上去!”陶以成一声断喝。
伪兵吓了一跳:“谁敢!”
陶以成冷冷一笑:“吊上去治伤!”
苏子山说:“听陶先生的。”
苏子山的双手被绑到横杠上,垂下一条软软的身子。
陶以成拎起那根手杖,对苏子山说:“这是组唱的正骨良法,平时很少用,别人没这个资格,但你得忍着点!”陶以成抡了抡手杖,朝苏子山那条伤腿打去,苏子山惨叫了一声。
“放下来!”
苏子山被放了下来,直直地立着,骨头正好了。
陶以成吩咐伙计倒了杯药酒给苏子山喝,又给苏子山配了几包伤药。
苏子山是被伪兵搀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