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新枝拥住他,让他醒醒,问他是不是又做梦了。他像是重新回到人间,回到亲人的怀抱,紧紧搂着乔新枝,把头埋在乔新枝胸前,再也舍不得离开。他说:是做了一个梦。乔新枝没有问他做的什么梦。不管他把乔新枝惊醒过多少回,乔新枝从不问他梦的内容是什么。梦这种东西,他愿意讲,就讲。他不讲,最好不要问。做梦随便,说梦不随便。不过这晚乔新枝说了一句话,让江水君吃惊不小。乔新枝说:有些事情过去就算了,不要老放在心上,不要老是跟自己过不去,自己折磨自己。江水君不知乔新枝所说的有些事情指的是什么。听乔新枝的话意,像是有所指,比如宋春来的事情。难道他说了梦话,将把哑炮留给宋春来的事说了出来,被乔新枝听去了?他没有问乔新枝,只说没事儿,可能是他睡得不得劲儿,压住心脏了。
十 一
江水君后来死于尘肺病,他死的时候年纪不算老,还不到五十岁。此时他们家不在山上的石头小屋住了,搬进了山下居住区的楼房。在山上住的矿工还不少,比如爱弹琴的张海亮,就一直在山上住着。不知张海亮弹断了多少根琴弦,但他弹断一根,又续上一根,琴声却没有中断过。当工人的要分到一套房子很难,因江水君是省级劳动模范,矿上就给了他和采煤队长一样的待遇,分给他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有了建在平地上的住房,乔新枝就不用每天下山提水了。水龙头一拧开,清水就哗哗地流进水池子里。虽然矿上仍是每天供应两次水,但她每次都把水池子里的水蓄得满满的,用起来方便多了。山下有了房子,江水君每天下班后也不用往山上爬了。后来他往山上爬已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一抬脚往山上登就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不是他的腿有多沉,而是觉得气不够使,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肺管子一样。山不算高,和乔新枝刚结婚那会儿,他一口气可以跑上跑下,如履平地。后来他爬爬停停,需要歇上两三次,才能回到家里。现在有了新房,他不必望山生畏。两口子有了单独的房间后,乔新枝特意买了一张双人床,她和江水君天天都睡在一头儿,亲热起来方便多了。可是有些遗憾,江水君的身体不行了,上一次乔新枝的身,比爬一座高山都难。乔新枝的身体本来就是丰满型的,过了四十岁后,更显得丰满有加。一个女人的身体再肥硕,也不能拿高山作比吧。然而在江水君看来,乔新枝的确像一座高山。站着像山,躺着也像山。往往是,他还没爬到位,已经咳成一团。等他爬到了位呢,早已累得大汗淋漓,动弹不得。说实话,江水君还是挺想的,只是力不从心了。毛病出在哪里呢,出在江水君呼吸困难气不足上。气力,气力,气跟得上,力才跟得上。那件事本来就是大喘气的事,喘得像牛,劲头也像牛。江水君连小喘气都喘不均匀,还能有什么像样的作为呢!
乔新枝多次劝江水君到医院看一看,江水君不去。矿上就有医院,看病又不用花钱,何必不去呢?江水君说他自己最了解自己,他没有什么病。乔新枝说:你的气都快出不来了,还说自己没有病,你哄谁呢!江水君说:我能吃能喝,一顿饭吃两个馒头,喝一碗汤,能有什么病!乔新枝跟他急了,说:你不为自己,不为我,只为着两个孩子,也得到医院看看。江水君这时候才说,他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乔新枝说他能得不轻,要是谁都知道自己有什么病,还要医生干什么。江水君说,他就是喝煤面子喝多了,煤面子在肺里积攒下来,所以呼吸才有些不畅。乔新枝说:那赶快想办法把煤面子弄出来呀!江水君说:你以为人的肺是一只布口袋呢,可以把煤装进去,也可以把煤倒出来。我听人说了,吸进肺里的煤面子细得很,比最细的面粉都细,细煤面子一吸进肺里,就贴在那里了。尘肺病是煤矿工人的职业病,成天在煤窝里滚,谁的肺里不装几两煤面子,得尘肺病的多了去了,不值得大惊小怪。乔新枝说:你这样说,干等着煤面子把肺灌满就完了。江水君说没关系,再过几年,等他退休就好了。
直到有一天,江水君患感冒感染了肺部,晕倒在井下,人们才把他送到医院作了检查。检查出结果后,医生就安排他住院,没再让他出来。结果表明,江水君的自我判断是对的,他确实得了尘肺病。只不过,他的判断比较轻,诊断得出的结果比较严重,严重得到了一个最高的级别。用医生的话说,积存在江水君肺泡里面的煤不是粉末状态,而是完全纤维化了。换句话说,他的两叶肺已不是正常人的人肺,基本失去了呼吸的功能,肺被异化成了两块沉沉甸甸的煤。把这样的肺拍成胶片,迎光一照,可见两块肺是乌黑的。把这样的肺制成剖面标本,横断处如起伏着道道蕴煤的山脉。这样的肺经不起任何合并性炎症,炎症一起,十有八九会危及生命。江水君临死之前,趁只有乔新枝一个人在身边时,他要跟乔新枝说件事,这件事在他心里压了二十多年了,要是不说出来,他死了也不得安宁。这时他呼吸已经非常困难,每说一句话就得张着嘴喘半天。病房里备有大容积的氧气钢瓶,输氧管也插在他的鼻孔里,可他就是吸不进去。乔新枝紧紧握住他的一只手,要他什么事都不要说了,留着那口气,还不如多活一会儿呢!江水君把他的手从乔新枝手里抽了回去,两手抓自己的胸口,似乎要把胸腔抓破,把肺或者心掏出来。乔新枝赶紧把他的两只手都夺住,说:水君,水君,你这是干什么!乔新枝流了泪,江水君也流了泪。到底,江水君还是把那件事说了出来。他说,他看见了哑炮,没有告诉宋春来,自己躲了起来。他对不起宋春来,也对不起乔新枝。
听了江水君拼出最后一口气说出的话,乔新枝平平静静,一点儿都不惊讶。她拿起毛巾给江水君擦泪,擦汗,说:这下你踏实了吧,你真是个孩子!
原刊责编王童
【作者简介】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十余种。先后获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种刊物奖三十多项。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断层》获首届全国煤矿乌金奖,中篇小说《少年的月夜》、《卧底》分获本刊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外国文字。现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