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一切都靠自己。
我哆哆嗦嗦地走出去,打开手电筒,看见两束绿幽幽的光,直射我五脏六腑。那是一条毛烘烘的东西,它慢吞吞地走开了。我看见它断了一只耳朵。
它一点点消失在手电光达不到的地方,消失在夜的深处。
[NextPage九 敖包相会]
九 敖包相会
次日,我出发时,天还晴得好好的,可当我和我的羊群走出十几里路之后,天却阴了,大雨像演电影一样落下来。
戈壁草原很少降雨,我毫无防备。
我赶着羊群奔跑起来,转眼全身就湿透了。我慌不择路,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在戈壁草原上,迷路最可怕,甚至会丧命。
我还担心自己跑出国,这里离国界线只有几十里路。我是一名军人,我觉得,无论什么原因,只要越了境,就是叛国。那事儿林彪才干呢。
跑着跑着,我看见空旷的荒原里有一个毡房!我立即赶着羊群奔过去。
那毡房后竖着电视天线。毡房旁是一个羊圈,空空的,没有一只羊。
最罕见的是,离毡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用石块堆起来的敖包———那是爱情的象征。
几条狗突然狂叫着扑上来。我的羊群吓得挤成一团,不敢前进。
我傻傻地站着。
在这人迹罕至的地域,在狗的眼中,除了主人,都是可怕的异物。面对陌生人,它们实际上跟狼没任何区别。
几条狼眼看就扑到我的跟前了!我看见它们的眼睛果然闪着绿幽幽的光。
这时候,毡房那厚重的门帘子被掀起来,露出一个女人,她打了一个尖利的口哨,那几条狼悬崖勒马,“呜呜咿咿”地跑回去。
她站在毡房那黑洞洞的门里,静静看着我。
我冒着雨把羊群赶进那个空羊圈,然后,我钻进了毡房。
那女人穿着一件蓝色的袍子,有绿色的花纹和金色的花边,系一条红腰带,脚下穿一双黑靴子。
她长得很周正。奇怪的是,她的脸很白,是常年坐办公室的那种白,这在戈壁草原上很少见。
原来,我的脸也很白,那时候,见过我的牧人都把我当成贵族看待。可是我在戈壁草原放了几天羊之后,就变得又黑又红了。
我打了个寒颤。
她长得多像安春红啊,她多像我在二连浩特见到的那个女人啊,她多像望远镜里的那个女人啊。
我咧嘴朝她笑了笑,用仅会的一句蒙语说:“塞耨(你好)。”
她也咧嘴笑了笑,笑得跟羊似的:“塞塞耨(你好你好)。”
接着,我把军用挎包放在白色羊毛毯上,坐下来。
她用手抓起一块牛粪,塞进炉子里,又把奶茶放在火上。然后,她坐下来,毫不掩饰地看着我。她的眼神让我更冷。
我扫视了一圈。毡房里有一个画着红花绿草的柜子,上面有一台很小的电视机。毡房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镜子,画着金鱼和荷花。此外,还有炒米、酥油、乌拉草、畜牧书之类。
一只黑狗趴在她的身边,我进来后,它看都没看我一眼。它应该是一条和我一样爱想心事的不平凡的狗。
我没有看见男人的皮靴,更没有看见蒙古刀。我觉得这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冷冷的雨腥气从门帘子的缝隙钻进来。在这凄凉的天气里,奶茶的热气袅袅飘来,十分的亲切。
我打着手势试图跟她交谈:“你是蒙族人吗?”
她笑着摇头。然后,她嘀咕了一句蒙语,我听不懂。
“我是解放军———解,放,军。”我指着我的中士肩章,一字一顿地说。
她还是笑着摇头。
“我迷路了,我要到格日傲都公社去———格,日,傲,都。”
“格日傲都……”她笑着重复,还是摇头。这个地名是蒙语,她应该知道,而且应该指给我方向。
是我跑出太远了?
抑或,她根本不是这片天地里的人?
“你经常来草原吗?”我问。
她笑。
“我好像见过你。”
她还是笑。
“你见过我吗?”
问急了,她就低低地说:“塞耨……”
看来她真的不懂我的意思。
我不问了。我和她没有共同语言。
静默一阵子,她起身给我倒了一碗奶茶。我冻透了,奶茶可以让我很快暖过来。可我觉得,这奶茶和我在其他蒙古人家里喝的味道不一样,怪怪的。我甚至怀疑我真的跑到了毗邻的那个国。
她把电视打开了。蒙语台。
戈壁草原上的毡房都是风力发电,有电瓶。
那是一台黑白电视机,很小的屏幕里,出现一个魁梧的蒙古族男人,他举着望远镜朝远方张望。背景音乐是那首我们熟悉的曲子: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她。
她静静地看电视。
她感觉我在看她,就转过头,看了看我。
她好像刚刚注意到我胸前的望远镜,好奇地用手指了指它。
我把望远镜摘下来递给她。
她把它接过去,前后倒置,大头对着她的眼睛,小头对着我看。在她眼中,我应该很远。看了一会儿,她嘿嘿地笑起来。
我感到她的样子很可怕———她在草原上生活,不应该把望远镜拿倒。
我故作轻松地对她笑了笑。
她把望远镜拿下来,并没有还给我,而是把它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愣愣地看着她,没有向她要。也许,她想把这个望远镜留下当一个纪念,或者当成我避雨的报酬……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水声稀稀拉拉,像羊在撒尿。
我和她一起看电视,屏幕上出现蒙语新闻。我一句都听不懂,什么都看不进去。
天快黑了。但是她没有点灯,毡房里只有电视屏幕那一闪一烁的光亮。她的脸更白。
我怎么看她都像安春红———准确地说,像小学一年级的安春红。但是,她离满族,离东北,离我的童年,十万八千里远,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我不死心,想试试她,就掏出笔来,悄悄在手心上写了三个汉字:安春红。然后我把手伸向她。
她看了看,突然警觉地问:“谁?”
我的心一下充满惊恐———她会汉语!
“你会汉语?”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闪了闪,大声问。我一下觉得她十分深邃,她含着不见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