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电话。没有警察。没有邻居。没有武器……
方圆一万里,只有我和她。
她看着我,嘴里又冒出一串蒙语。
我疑惑了,难道她刚才说“谁”这个音不是汉语?我不知道这个音在蒙语里是什么意思。
可是,刚才从她的表情看,她确实是在问我:“谁?”
我觉得她在伪装,我觉得她刚才是失言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瞟了一眼门帘子,看看它离我有多远。
我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我低低地说:“我该走了……”这一次,我没有打手势,我觉得她是听得懂的。
她突然笑起来,笑得就像那条断了一只耳朵的狼。
我紧紧盯着她的脸,不知她要干什么。
她笑着站了起来,麻利地换了一个台。汉语新闻。然后,她坐下来笑笑地看。
我一下惊恐至极。
她怎么看汉语台?她不是不懂汉语吗?
我哆嗦起来。想走,却不敢起身。
这时候,外面的狗突然狂叫起来,好像受到了什么进攻。
她站起身,笑着从我身前走过去,走向毡房外———那脏兮兮的门帘子把她的身子挡住了。
我哆哆嗦嗦地等待。
好长时间过去了,她没回来。
那电视还开着,毡房里的光线忽明忽暗。
我偶尔看见那红花绿草的柜子上,有一个类似影集的本子。我伸手拿起来,翻开,看见里边有一张照片,是一个穿蓝袍子的女人和一个男人照的。她扶着他的肩,站在戈壁草原上,阳光很好,她幸福地笑着。她的脚下还有几朵野花绽开。
这张照片上的女人有点像安春红,有点像我在二连浩特遇见的那个女人,有点像望远镜里的那个神秘女人,有点像刚刚走出去的这个女人……
那个男人搂着她的腰。
奇怪的是,那个男人的脸被挖掉了,只剩下帽子、衣服、裤子、鞋。那是一身军装,他扛的肩章跟我一样是中士军衔。
我十分恐惧,甚至想:这个人不会是我吧?
我贼溜溜地抬起头,看了看那个门帘子———她还没有回来。我手忙脚乱地把这张照片抽出来,塞进了军用挎包里。
接着,我站起来,如履薄冰地走出去,想看看她到底干什么去了。
雨停了,戈壁草原一片漆黑,不见她的影子。那几条狗也不见了。
我想,她会不会把我的羊偷走呢?我警惕地来到羊圈前,看见我的羊都乖乖地趴在里面。空气湿漉漉的,腥臊味更加刺鼻。
她去哪儿了?
我围着毡房转了一圈,不见她的踪影。
突然我听见毡房的门帘子好像有响动———她进去了?她在和我捉迷藏?
我急忙走进毡房,发现电视关掉了,一片漆黑。我靠在哈那杆上,屏息听了听,毡房里好像没有人。
我弯腰摸到自己的军用挎包,掀起门帘子,猛地跑出去。
我肯定不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过夜了。我也不想再等她回来。我走出毡房,打开羊圈门,把我的羊放出来,然后,我赶着它们迅速逃离。
我宁可在戈壁草原上奔走一夜,也不愿意掉进她那没有底的秘密里,粉身碎骨。
戈壁草原黑沉沉,我感觉她就在不远处,就那样坐着,朝我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在黑暗中闪烁。
我凭着感觉,在戈壁草原上奔走,奔走,奔走。我一直走到后半夜,竟然看见远方出现了几点细碎的灯火,简直像奇迹一般!
我知道,那是我的连队,那是战备值班室的灯光。当时,我突然感到又饿又渴,极度疲惫。我双膝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我这种文人个性,平时和纪律严明的连队总是相抵触。
尽管我不是那种爱抱怨的人(我讨厌满嘴牢骚的人),但是我的心里确实不喜欢这个条条框框的集体,于是,最后我去放了羊。
这种放牧生活我行我素,时间由我自己掌握,不用出早操,不用站队列,不用唱军歌,只要我把羊喂饱就行了……
———可是,在那荒凉的黑夜里,在那惊恐而无望的奔走中,中士望见了连队的灯火,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NextPage十 多了一只羊]
十 多了一只羊
第二天清早,我把羊圈木门裂开一条窄窄的通道,只能通过一只羊,然后我点数。我想知道昨天在暴雨中有没有丢羊。
我数了一遍,没少,反而数多了一只。
这不可能。我把已经跑到草原上的羊又赶进羊圈,重新数,还是149只!
平时,假如多了一只羊,我会很高兴,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增加了国家财产。可这一次,我感到事情很蹊跷。
我数了三遍,还是149只。
……我赶着羊走在戈壁草原上,仔细打量这一群呆头呆脑的动物。
我不可能分辨出哪一只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只。每只羊都像,都不像。
我觉得这事情跟那个毡房里的女人有关系。
我举头四望,天高地远。没有了望远镜,戈壁草原更加无边无际。没有了望远镜,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变成了瞎子。
而她时时刻刻都可能在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包括我撒尿。
我必须要撒尿。我解开裤子,不知道该面朝哪个方向。她在四面八方。
恐怖就像天上那朵诡秘的云,定定地跟着我。我看不见它走,可我怎么都甩不开它。它的阴影硕大无比,覆盖了三分之一的戈壁草原。
我永远也不可能再看见她了。
我有些后悔,假如我还有一个机会见到她,我不会那样草率地离开她。我要和她做一次男人和女人。我想,只要接触她的身体,就会打破她的秘密。
[NextPage十一 凉凉的幻觉]
十一 凉凉的幻觉
有一天,我在半梦半醒中看见了嫦娥。
那可怜的女子,她的肌肤跟月亮一样白,因此,凡人就看不见她。我看见她在月宫里洗着衣裳。
天空地旷,草冷风硬,一个孤男,一个寡女……
我自作多情地想,我和她是天造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于是,我朝着1988年的那轮月亮祈祷:嫦娥,嫦娥,你下来吧……
嫦娥真的飘飘悠悠地飞下来了。她身披无缝天衣,脸上含着羞赧的微笑,无声地落在我寂寞的生命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