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人家介绍了这个男人,我做梦也没想过要来澳大利亚。可我已经三十出头了,女人总归要寻个男人嫁出去吧。上海男人看不起我这种做发廊的女人,再回浙江老家去又不甘心。只要这个男人待我好,我反正靠两只手吃饭,不在乎下半辈子在哪儿过。再说嫁到澳大利亚这样的发达国家,也是件有面子的事情,上海女人想嫁还不一定嫁得着呢。”金亚勤想起了锦绣小区青青那样的上海女孩,她们从来都以为出生在上海就自然比中国其他地方的人高贵,然而现在金亚勤来到了悉尼,那个青青恐怕还没有去过比新马泰更远的国家呢。金亚勤想到这里,心底竟涌出几许出了口气的快意。她看见华雁咧嘴现出一丝苦笑,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华雁也是个上海女人呀。
床边电话铃响起来,及时化解了房间里的尴尬气氛,华雁同大堂服务生讲了几句英语,挂下电话对金亚勤说:“你那个洗衣店老板来了,在楼下大堂等着呢。”金亚勤从床上跳下来跑进卫生间换衣服化妆,一边伸出头来问华雁:“你同我一块儿下去吧,你不是怕我跑掉吗?”
华雁懒洋洋躺在床上看电视,说:“现在我真巴不得你这种客人跑掉呢,十五万押金加上发屋房产,我们旅行社怎么也赚了,你跑吧。”华雁没有告诉金亚勤旅行社内部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客人在入住酒店后擅自离去,导游可不负任何责任。
五
房家仁站在金亚勤面前,他看上去好像比在上海时矮了些,背也有点躬,不知是否太劳累的缘故。房家仁本来不多的头发刚焗过油,被定型水管制得服服帖帖,他也许记得金亚勤最讨厌头发乱糟糟的男人。房家仁身上的外套也是在上海时买的,金亚勤说男人个子不高别穿得太暗,房家仁就挑了件米黄色的。
金亚勤看出房家仁来见她之前从头到脚认真收拾过一番,单凭这点就让金亚勤有了好心情。房家仁说:“亚勤你总算来悉尼了,今天白天一直忙不停,只好晚上抽时间出来,我请你去吃晚饭吧。”金亚勤一笑:“莫非又要请我吃快餐呀,今天你不用破费,我已经吃过晚饭了。”房家仁有点不知所措,半天才说:“那你想不想去我的洗衣店看看,就在情人港那边,我开了车来的。”金亚勤心口猛跳一阵,她怎么把情人港忘了,她不是向往去情人港喝杯咖啡么,那是多么浪漫的事情,连上海时尚年轻人都羡慕不已呢,比如那个青青做梦也想来一趟情人港。
房家仁开着辆老式“吼顿”车,这是澳大利亚唯一本土生产的汽车,车子标记是一头站立起来的雄狮抱着个圆球。金亚勤想,狮子滚球不是中国人的玩意儿么,怎么澳大利亚人也兴这个。房家仁心情有些激动,手脚动作都不连贯了,踩油门脚底打滑,差点让金亚勤怀疑他这辆老爷车能不能发动起来。自接到金亚勤打来电话,知道她已切切实实踏上了澳洲土地,房家仁的心情就再也平静不下来。四十岁的单身男人,眼看就会有个女人来陪伴他,而且这是个让他无从挑剔的女人。能干勤快,有做头发的手艺,还有堪与他房家仁相当的经济实力。要是金亚勤真肯带了她的全部财产到这儿来嫁给房家仁,那房家仁就会如虎添翼,再开几家连锁洗衣店都不是难事。即使金亚勤想开发屋也行,房家仁洗衣店隔壁卖奶茶的台湾人近来生意不好做,正打算把店面盘出去呢。房家仁只顾让思绪在脑子里信马由缰,竟忘了身边坐着的金亚勤。金亚勤有点不自在,房家仁一言不发,而她来到陌生国度坐在仍旧算是陌生的男人旁边,本来已经让她有一种近乎荒诞的感觉,就像在梦中。
澳大利亚人至今保持着农民式的生活节奏,早睡早起。晚上八点多,若在上海,正值夜市面拉开序幕之时,而悉尼街头已难觅行人身影。那些飞驰而过的汽车,好像也急于赶回家去,不想在大街上多耽搁一秒钟。维多利亚街和太平洋路交叉的那几个街区,是悉尼最繁华的商业金融区,此时虽然商务大楼灯火通明,店家却都已关门打烊。房家仁说:“其实那些商务楼里也没有人,只是把灯开着图个热闹。悉尼好歹也算国际大都市,早早地黑灯瞎火不太像样吧。”
金亚勤问:“澳洲人晚上都干些什么?”
“喝酒看电视,别看鬼佬有钱,日子过得很简单,跟中国农民差不多,也许还不如中国农民呢,因为他们连麻将都不会打。”房家仁这会儿舌头灵活起来,他口口声声称澳大利亚人“鬼佬”,他好像忘了自己移居在别人国家里,语气中甚至带了点反客为主的优越感。
“那你呢?你每天晚上干啥?”金亚勤淡淡一笑。
“我那洗衣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半自助性质。有些客人的衣物要烘干熨烫,我就晚上干,反正前店后家。有活就干,没活就睡觉。”房家仁的回答让金亚勤有点失望,她没想到房家仁在澳大利亚这么个发达国家里,全部生活天地就是他的洗衣店。
“长龙”洗衣店离情人港真的不远,这条小马路只能由一头进出,另一头就像死胡同底部,不通车辆,自然就形不成多大的客流量。缺少人气开什么店生意都不会太好,所以倒成全了房家仁的洗衣店,不然他哪有经济实力在情人港这样的黄金地段买下店面。
二十多台全自动洗衣机沿墙分列成两排,其中有几台正在运转,店堂里一片嗡嗡声。留言板上贴着顾客们留给店主的服务要求,房家仁吐了吐舌头:“嗨呀,今晚又得熨出一百来条餐巾桌布呢。”他说这话丝毫没有抱怨活儿太多的意思,反倒有些在向金亚勤炫耀他的生意有多兴隆。
金亚勤跟着房家仁走进店堂后面的熨烫间兼卧室。二十来平方米的屋子靠墙放了张大工作台,上面已经堆满要熨烫的物件。房家仁的单人床贴着另一侧墙根,与工作台摆成个直角。桌上扔着几个空快餐盒,看来房家仁平时主要靠快餐打发肚子。这也难怪,有几个单身男人会一日三餐认认真真开伙做饭。
金亚勤站在屋子当中,找不到个合适地方坐下。房家仁拉过一把椅子,用手掌扫落上面的纸片粒屑,尴尬地对金亚勤笑笑:“我一个人过日子,屋里东西都是单件的,你坐这儿吧,我坐床上。”房家仁递给金亚勤一瓶矿泉水,自己开了罐啤酒,他不知该怎样继续后面的话题,一双关节粗大的手捏得铝皮罐嘎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