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亚勤走过一户人家花园,里面草坪上坐着个洋娃娃般的小女孩,粉嫩的小腿小胳膊,蓝玻璃球似的大眼睛,一头浅褐色卷发软软地贴在脑袋上,可爱得像个天使。洋娃娃看见栏栅外有人,含着手指蹒跚着向金亚勤走来。金亚勤从包里摸出一块巧克力,那是刚才自助餐上的甜品,她没吃完又舍不得浪费,悄悄放在包里的。洋娃娃看看金亚勤,终于抵挡不住诱惑,伸出小手捏住了巧克力。这时一个女人尖叫着从屋里冲出来,看上去大概是这家的女佣人,她一把夺过洋娃娃手中的巧克力扔在地上,将孩子搂在怀中,并且充满敌意地怒视着金亚勤。女人抱起孩子离开了花园,洋房的门关得很响,像是在警告栏栅外的不速之客。
金亚勤感觉有点好心没得好报的莫名其妙,回到车上对华雁讲了花园洋房里那个女佣人的怪异举动。华雁说:“亚勤你怎么好随便给外国小孩吃东西呢,那女佣人没报警算便宜你了。鲁拉小镇上住的全是澳大利亚有钱人,哪栋花园洋房不得上千万澳元,你看这儿附近有没有亚洲非洲来的移民,有钱的白人瞧不起外来移民,总好像不同肤色的移民把疾病和罪恶都带到这片净土上来了。”
华雁的话很让金亚勤吃惊,澳大利亚白人这样看待外来移民,跟上海男人看不上她这个开发廊的外来妹没什么两样。发达地区的人通常瞧不起穷地方人,那么房家仁在这个国家生活了十多年,还不知受过多少气呢。金亚勤这时想起房家仁,产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不过金亚勤还是从心底里羡慕澳大利亚,不论在蓝山上请她照相的一家子,还是刚才花园洋房里的洋娃娃,金亚勤都羡慕。她不敢设想如果她真的嫁给房家仁,在这片土地上携手奋斗,会不会有一天也过上这种生活。这个问题她当然不能问华雁,华雁来澳洲次数再多,也是个匆匆过客。不像房家仁,从偷渡客到打工仔再变成洗衣店小老板,他可是真实地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十多年。
房家仁坐在酒店门口小花坛旁抽烟,从他脚底下那堆烟蒂看来,他已经等了不少时候。金亚勤一下车房家仁就跑过来,说:“亚勤,今晚我请你吃饭,座位都预订好了。”没等金亚勤开腔,华雁先接了口:“房先生,按团队旅游规定,入住酒店之前游客是不能随便离团的,否则得先交一千元离团费。不过看在昨晚房先生半夜送金小姐回来的实际行动上,我可以信任你们,离团费也免了。”房家仁连声称谢:“华导游你放心,移民局警察局的规定我都清楚,夜里十二点以前保证让亚勤回酒店,你这么信任我,我也不能为难你们导游不是。”
金亚勤坐进房家仁车里,她忽然发现同团游客都在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她。她可以读出那些眼光里的内容,她知道等房家仁的车一开走,这个旅游团晚餐桌上的主要话题肯定同她金亚勤有关。
夜幕还未完全降落下来,情人港已经灯火璀璨。白天五彩缤纷的遮阳伞在灯光照耀下,变成了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彩色蘑菇。尽管眼下南半球还处在冬季尾巴,但不少餐馆酒吧已经将座位移至露天的人行道上和码头边,澳大利亚人好像不怕冷,露天座上客人明显要比室内来得多。
金亚勤被情人港的美丽夜景震慑住了,不知该将眼光停留在何处才好。房家仁停完车领着金亚勤进了一家名叫“灰袋鼠”的小餐馆,说是西餐馆,老板却是马来西亚人。房家仁虽然早就订了座,可他们的桌子却被安排在餐厅角落里,看不见外面景色,感觉有些憋闷。金亚勤问房家仁能否将这顿晚饭移到外头露天座去。像那些澳洲人一样,花了钱总该尽兴享受吧。房家仁犹豫片刻说:“亚勤,我们还是坐在里面好,这儿的老板不放心你我这样黑头发黄皮肤的散客,好像我们在露天座上吃了东西会不付账就跑掉,服务生看犯人一样在你身边转悠,吃再好的东西都倒胃口。你别不信,我常来这儿的餐馆收洗餐巾布,看到过的。”金亚勤的心开始往下沉,她想起白天洋娃娃家那个女佣人的眼神,在这样的国家里,黄皮肤黑头发要想得到真正的平等恐怕很难,即使你是花了钱来吃饭的客人,也别想店家真拿你当上帝。
服务生过来请房家仁金亚勤点菜,房家仁脸憋得通红,他根本看不懂英文菜谱,又担心在金亚勤跟前出洋相,只好随意点了三样菜。房家仁问金亚勤想吃什么,金亚勤说:“随便,跟你一样好了。”房家仁就将刚才点过的三样菜又点了一遍。服务生好像也是马来人,用英语问房家仁金亚勤:“先生太太只吃沙拉吗?”房家仁听不太懂,只好拼命点头。服务生心生疑惑,这两个点起菜来不伦不类的客人看得出不是常吃西餐的主,待会儿付得出账么?不过这一男一女看上去衣着尚算得体,不像无家可归来蹭饭的,服务生稍稍放了心,只不过整个晚上多留心了点这张桌子的客人。
房家仁点的菜居然是每人三份沙拉,而且两人的菜一模一样,没有汤也没有主食,只有冷冰冰的沙拉酱散发出各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房家仁看出金亚勤满脸疑惑,只得尴尬承认:“我在澳大利亚待了十几年,今天是头一回正式进鬼佬餐馆吃饭,我没读过英文,根本看不懂菜单,也没上馆子的机会,平时一日三餐都靠汉堡包或比萨饼对付,用手指着买就行,不说话也错不了的。”
金亚勤忽然感觉心里有点难过。鲜花国度澳大利亚,国际大都市悉尼,浪漫的情人港,这一切现在看来都跟房家仁没什么关系。而洗衣房,熨烫餐巾布的工作台,能快速填饱肚子的廉价食品,才是构成房家仁真实生活的元素。即使房家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一百年,恐怕他也过不上而且不会去过洋娃娃那样人家的日子,那么金亚勤为什么要嫁给这个男人呢,她若将下半辈子跟这个男人拴在一块儿,怎么也得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吧。
房家仁以为金亚勤吃不惯西餐沙拉,很多中国人来这儿都好像吃不惯,菜是生的冷的,拌了橄榄油蛋黄酱就往桌上端,吃得人身上都没了热乎气,况且眼下还是冬天。可就这么几盘沙拉,竟要九十五澳元,差不多值六百来块人民币,金亚勤不想吃的话,房家仁真会心疼死。要不是为了相亲,讨金亚勤高兴,房家仁一辈子都不会来情人港西餐馆烧钱。房家仁说:“亚勤,澳大利亚环境干净,蔬菜没污染,生吃营养更好,对你们女人还美容,你要是嫌太冷,待会儿吃完了我们去喝杯咖啡暖暖肚子。”房家仁看着金亚勤的脸,盼她能加快吞下沙拉的速度,就是金亚勤不吃,房家仁也不会让桌上东西留下一星半点,他当然要全部塞进肚子里去,他长这么大,还没像今天这般奢侈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