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打下了徐州,忙着烧杀呢,很快你们就见到了。和你们说啊,再不玩命打,那就完蛋了。鬼子来了,你们村儿要倒血霉的,定是人畜不留的,鬼子们可都是畜生做下的,烧光抢光不说,你们老婆可都得被糟蹋了,糟蹋了还要再被刺刀挑了,挑了没准还要被糟蹋一次……”油大麻子的声音就和油葫芦里发出来的一样。他描述的恐怖情形吓坏了车里的后生们,里面就有人又哭了。
“哭你妈了个逼!再哭把你砍了扔下去!”马烟锅怒骂道。他恶狠狠地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他的烟锅。浓呛的烟弥漫了车厢,不少人呛得咳嗽,老旦却略微放松,他喜欢这烟丝的味儿。
“你叫个啥?”马烟锅突然问他。
老旦想了半天才说:“村儿里都管俺叫老旦。”
几个老兵笑了。马烟锅却没有笑:“你爹咋给你起这球样的名字?”
“不是俺爹起的,是村里头人叫的,俺爹死得早。”
“岁数不大就敢叫老旦,亮出来给弟兄们看看!”油大麻子笑着插嘴。
马烟锅又问:“你那个娃多大了?”
“两岁了。”老旦低下头说。
“你这名字出奇,不过好记,到了部队肯定吃香!”马烟锅又说。
“大哥你叫个啥?”老旦仰头问他。马烟锅吧嗒吧嗒抽着烟锅,只对他眯了下眼,吐下一口湿乎乎的烟。
“小鬼子的女人都夹着裤裆往前蹭着走路,你个球晓得是咋回事么?嘿!据说鬼子那玩意儿太小,日本女人怕夹不住,就平常练这个架势走路。”李兔子和油大麻子等几个老兵聊起来。
“说啥个球哩?上次听关外边那后生子说的,一队日本兵在道上截了两个女子,按在地上就干。两个女子也没小鬼子劲儿大,也就眼一闭,心一横,算是将就了。可等到七八个鬼子完事了,这两个东北娘们还没起劲哩,说咋了你们东洋人的玩意还不如一根花生好使?”一个老兵在黑暗里说。
大家哄笑,老旦也想笑,却笑不出。
“别嚼些个没用的了,日到你家女人看你起不起劲?”马烟锅狠狠地说。
马烟锅的语气让老旦不寒而栗,那略为趴平的鼻梁下那张铁闸般硬挺的嘴,嘴角紧叼着烟锅,只一口就把烟锅抽到了底,浓浓的烟仿佛在他肚子里已转了无数转,才慢悠悠地飘出鼻孔。“关外边鬼子不晓得日过多少东北女子,日完了还拿刺刀挑了,现在鬼子到了徐州,说不定哪天就到你们家,日到你家炕头上去!还嚼个球你?”马烟锅恶狠狠侧过了脸。
“都废话少说,没事睡觉。”他敲灭了手里的烟锅。
老旦没有想到集结点竟离家如此之近,车才开了两天就看见大批的部队,闻到大片的血腥。板子村来的后生们被打散了分配了,老旦二子在一块儿。老旦所在的这支连队南腔北调,不知是从哪里退回来的队伍。马烟锅带着他的兵和这些新抓来的到这里报到,很快就让老旦等新兵去领装备。一个独眼军官塞给他一支粗里吧叽的大枪,又让他换上身脏得像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军服,背上把卷刃的大刀,就推去那边儿列队了。这些和死亡有关的物件让老旦胆颤不已,平常连杀鸡都得让女人来,如何干得了这掉脑袋的营生?
军服压根就没洗过,胸前的军队标志已经被一团黑糊糊的污渍遮住,污渍中间还有个枪眼儿。他用手指从枪眼捅着前胸,体会着那颗子弹钻进这倒霉鬼时的情景,头皮一阵发麻。老旦和二子的枪长短不一,子弹却一样。新兵们在集结处到处被轰来轰去,老旦见那边的人都在领大刀,也想去弄一把,却被油大麻子一脚踹走了,说你还想用大刀?你值那点铁钱么?又过了一阵,他听到这里的人们都管马烟锅叫排长。马烟锅身上揣得鼓鼓囊囊,都是那些人给他塞的好货。他让油大麻子、李兔子等人给大家安排吃饭,排队上了茅房,训练他们站起队伍,又赶着大家上车了。
车开得比昨天快。马烟锅照例坐在后面的板凳上,掀开帘子让李兔子教大家用枪。这是车队最后一辆,可以向后射击。老旦从李兔子那儿知道那是一把“汉阳造”,枪很沉,有的地方还生了锈,李兔子给抹了点油才滑润一些。第一次试射,一股力差点顶脱了老旦的肩膀,枪栓一拉,弹壳发着哨声飞出去,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车厢里。老兵们笑着南腔北调地骂他,连二子都在骂他。众人每人开了一枪,还没找到感觉,马烟锅却说不用再练了,会上子弹开枪就行了,有时间赶紧睡觉,说罢,他又把帆布拉下了。
车厢闷热,各种臭味交错着。老旦抱着那支大枪,看着马烟锅拿出一个奇怪的东西,等他弄到头顶了,才认出是把牛角梳子。马烟锅一下下梳着头,缝隙里的光照亮他乌黑的脸。什么样的过往才能长出这么一张刀割不破的脸?老旦为这个问题揪住了。二子在一旁打着没心没肺的呼噜,老旦低下头,想起脑袋打烂的四喜。这样的老兵,一颗子弹就完蛋了,这一车只开了一枪的新兵蛋子,还不都死得翘翘的?
车厢外炮声隐隐,若饥饿时肚子的闷响。马烟锅收起梳子,戴上帽子,又把帆布拉紧了些,车厢里唯一的光线被消灭,只剩下人们急促的呼吸和紧挨着的恐惧。炮声越来越近,那并不是老旦想象的……炮声,而是剧烈的连串的大大小小的爆炸声——老旦当然猜那就是炮弹爆炸了,这么远就这么响,它们一定在路边炸出水井那么深的坑了。可再过一会儿,他就又听出来那不是一颗颗地爆炸,而是一大堆一起爆炸的声儿,它们太多了,就像一大串鞭炮扔在地上那样乱七八糟地炸。老旦暗中攥紧了枪杆,脑门顶在枪管上,额头的汗沿枪身流下。车里的新兵全醒了,外面的声响揪着他们的魂儿,令他们抖若筛糠。马烟锅闭着眼靠在车厢边儿上,烟雾缓缓从烟锅上升起,平静如夜晚的带子河。油大麻子闭着眼念着什么,翻来覆去转着一串木头佛珠,他那巨大的眼袋像装了半辈子的眼泪,眨一下就能黏糊糊地流出来。
和老旦猜想的一样,爆炸开始掀动车的帆布了。老旦听见一些尖利的东西钻进车厢,似蚊若蝇,细小却令人紧张。正竖着耳朵听,前面猛然来了下巨大的爆炸,轰得车头斜拐起来,轴承嘎嘎地响,驾驶室里掠起闪亮的火光,隔帘抖索进一片骇人的血雾。车厢里的人甩得乱七八糟,马烟锅都差点栽下来。老旦等人尖叫着互相抓攀,二子则像只老鼠样拼命往他屁股下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