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去掏鬼子的子弹匣子,发现被血泡得满满的。他把那些子弹都倒出来,一排排和二子擦着。鬼子的枪看着是威武,崭新崭新的,老旦将一排新子弹压进去,按李兔子说的那样调了射程,既然要打远点的,就一百米吧。
大嗓门长官跑回来了,大声嚷嚷着:“集合,快点给老子集合!”
趴在各个隐蔽地方的士兵们重新跳出来,几个连队在低洼处排起了长队。大嗓门长官看来是这个连的头,只对这边喊着话:
“命令下来了!咱们配合3连和7连攻打右侧的机枪火力点。那个地方上午还是咱们的,鬼子撂下两百多条命才打下来,现在还有一百多个守在那儿……咱们要去收拾他们,把阵地抢回来……禁恁妈的,咱们拼死拼活地跑了几十里地,还死了几十个弟兄,恁都给老子赚回来。鬼子投降的不要,禁恁妈的全宰了!怎么宰都行,老子告诉恁,这一仗打输了,咱们又得退回五十里地,恁的腿儿跑不过日本鬼子的汽车,跑不过日本鬼子的飞机,要想活命,就禁恁妈的往前冲!”
每个人将重物卸下。老旦的包袱被马烟锅一把丢了。大家只带着枪支弹药进入了出发阵地。老旦头一次听到炮声从自己这边传来,纳罕地回头伸脖子看。老兵们叫起了好,说是兄弟炮兵部队开始轰击日本鬼子了。果然,一阵弹雨落在前方几十丈左右的阵地上——鬼子原来这么近啊?炮弹里也有红色的烟雾弹,在地上慢悠悠地冒起来。只片刻,整个阵地前方就烟雾弥漫了,像板子村外红色的黄昏。
“你俩就跟在我们几个后面,别往前愣跑!”马烟锅在老旦和二子身上挂了一串手榴弹,又让每人多背了一支步枪,说,“这手榴弹你们不会用,我要的时候就给我。”马烟锅帮他俩紧了紧,又检查了他的装备,他抽出大刀看着,在刀刃上吐了口唾沫又插回去了。他吐了口气,突然看着老旦发愣,眼珠子转来转去,然后从怀里掏出那把牛角梳子,按住老旦的头给他梳着。老旦惶恐地不动,眼前落下梳下来的碎肉和污泥。马烟锅又自己梳了梳,再小心翼翼地把梳子擦了,揣进里面的兜,看着老旦的脑袋发愣,半天才歪着头问:“你到底叫个啥?”
“就是……叫老旦……”
“不管老不老,把你的旦夹紧了。”马烟锅指了他那儿一下,老旦的腿发起抖来。
喇叭猛地响了,吹得和要死人似的。大嗓门长官大喊一声:“杀!”就跳出战壕去了。他的嗓子真是不赖,整个阵地上都听得见这把嗓子。一条战壕立刻动起来了。马烟锅也不理会老旦了,也冲着大伙大喊一声:
“5排的人,跟俺宰日本猪去啊!”
战士们哇啦一声,一个个蹿了上去。老旦和二子也跟着喊,跑了几步就心虚起来,因为他们听见日本人的炮又开始响了。战场上的动静骤然大了很多。老旦才跑了十几步,不远处就炸了一颗,他习惯性地就滚进一个坑里了。他就像一只钻进大鼓的耗子般心惊胆颤,裤裆里突然觉得温热,估计又他妈尿了。
马烟锅像是早料到了,一把将死猫一样的老旦拎出来,抡圆过来两记耳光。
“跟俺来!上刺刀!”
老旦分明看到,马烟锅眼里已经冒着火了。
日本人的机枪开火了,连绵的枪声像炒豆子一样。老旦跌跌撞撞地跟在马烟锅后面,恨不得用双手扶住他那硕大的腚来做一面盾。他听到子弹从耳朵边嗖嗖地掠过,干硬的地被子弹打得石头乱蹦。他还能听到子弹扑扑地穿过人体的声音,前面的背影一个个在飞溅的血雾中倒下。空中像是下起了毛毛血雨,在脸上蒙来一阵湿意。前面横七竖八的尸体总是把老旦绊倒,却绊不倒马烟锅,他边跑边射击,子弹打光了就把枪一扔,拿过二子递过去的枪。老旦见二子有了感觉,也就咬牙跟着,直到没有人绊自己了,他才发现已经冲到了前面,前方已经没剩下多少活着的人了。他看到马烟锅在一个个弹坑里跳动着射击,也学着他拎起枪来往前瞎打。战友们一个个冲上前去,一个个又各式姿势地倒下,倒下就不再动弹了。后面的人踩过他们的身体,仍然大叫着拼死往前冲……
鬼子的火力没有想象中那么猛烈。几轮冲锋过后,马烟锅把他身上的手榴弹都扔完了,终于带头冲上去了。几团火光掀起了一阵烟尘,一拨人蜂拥进了敌人的阵地。老旦跟着马烟锅往前跑着,和上百个战士跨过了鬼子的战壕,一些老兵在跳过去的时候又往战壕里扔了手榴弹,那些还动弹的鬼子就被炸成饺子馅了。过了这条沟,前面空荡起来。马烟锅猛地停了,噌地就把大刀拔出来了。一阵野兽般的叫声从浓烟里传来,几十个鬼子端着刺刀,戴着钢盔,就这么直冲过来了。大嗓门长官怒目圆睁,枪也扔了,拔出大刀就砍上去。他看准个冲在前面的鬼子,一个侧步,刀身隔开了鬼子的枪,紧接着半个转身,手起刀落就削掉了鬼子一条小腿。鬼子只剩下一条腿了,却没服软,一边蹦一边端着枪扎他。马烟锅跟上去,灵巧地转了半个身,刀横着砍进了鬼子的肚子,这鬼子终于倒了,竟还龇牙咧嘴地要拔那刀。一个老兵却不容,一刺刀就扎进这鬼子的头。老旦听见清楚的咯嚓声,就像柴刀切进了熟透的瓜,这个鬼子总算是完球了。
战场乱了套,大刀和刺刀满眼乱晃。马烟锅砍了几个,招呼着老旦蹲在一个矮处,端枪打着嚷得最凶的鬼子。二子兴奋地给他递枪,还给他指鬼子。马烟锅枪法真不错,一枪就是一个呢。老旦却吓得六神无主,端着枪不知该打谁,谁是自己人谁是日本兵他都分不清了。眼前的个个都是血葫芦,都吱哇乱叫,武器也用乱了。有的弟兄拿着鬼子的枪乱扎,也有的鬼子拿着大刀在砍,还有什么都不拿的,抱着一个在脸上咬。马烟锅打了一阵,想是觉得寡淡了,又拎着大刀去了。他一走,一个满脸是血的鬼子端着刺刀冲老旦来了,真是发疯一般来了。老旦哎呦妈地叫着,先是看了看两边,没错,二子已跟马烟锅去了,这家伙定是冲自己来的呀。
老旦吓圆了眼,哆嗦地用枪对着他,却怎么也扣不动扳机,用尽全身力气发狠开了一枪,却打在旁边一个背朝他的鬼子后脑勺上,打飞一大团红白物件儿。这鬼子才不怕他,呀呀叫着越来越近,老旦的裤裆里再次屎尿崩流。只一眨眼工夫,他已看到鬼子的单眼皮了。他又打一枪,枪膛里咔嚓一声,没子弹了。老旦万念俱灰,刚才的害怕忽地飞了,算球了,早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