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哲志说,那为什么还要写这个?
夏晓蕙说,我怕你闹到法庭上去,闹得人尽皆知,你不怕丢人我怕。我还得在学生面前维护自尊呢。再说绕一大圈儿,最后还是个离。劳民伤财。何必呢,我不喜欢浪费时间。
孙哲志说,那你也可以发泄啊,别做出那么可怜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很糟糕,很差劲儿,很没人性。
夏晓蕙说,难道你不是吗?
孙哲志鼓起眼睛正想说什么,电话铃响了。夏晓蕙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原来已经十点多了,肯定是母亲的电话。夏晓蕙朝孙哲志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暂停。
夏晓蕙接起来,果真是母亲。夏晓蕙面带笑容,与母亲闲聊。每个周末,夏晓蕙都要给远在老家的母亲打个电话,说说情况。如同她每个周末要回婆家一样,已成惯例。今天她延误了,所以母亲就打过来了。但夏晓蕙的心情多少还是受了影响。她简单说了几句,借口有事情要出门,就搁了电话。
等她搁了电话回头,发现孙哲志已经不在屋里了。
一个月后他们离了。
夏晓蕙就离婚协议的第三点作了让步,将存款的二分之一给了孙哲志。起初孙哲志不满,说夏晓蕙得了房子和家具,就该多分他三分之一的存款。夏晓蕙说,房子永远都有你一份,只要我卖了肯定分你一半,不卖的话你总不能从中间锯开。孙哲志说,可是我还得另外花钱买房子。夏晓蕙说,那是你自己愿意的。孙哲志又磨磨叽叽地说,前年你生日,我给你买了根白金项链,两千多;去年你生日,我给你买了一块一千多的表。夏晓蕙说,孙哲志,我希望你不要让我说出更难堪的话了。孙哲志说,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人家那些离婚的,房子都要折算成钱的,我们这个虽然是旧房子,也值二十多万呢。夏晓蕙冷冷笑道,那人家还有精神赔偿呢,你要不要给我加上?孙哲志说,我了解你,你不会要这个的。她冷冷地说,我也了解你,你从大半年前就开始动心思离婚了,你会没有准备?平日里你收的红包,不比工资少,你以为我不知道?孙哲志讪讪地说,简直乱说。但不再就此纠缠了。
倒是女儿娜娜不满。
娜娜对此事表现得比夏晓蕙预想的平静,后来夏晓蕙想,自己都那么平静,女儿有什么可不平静的。娜娜只是问她,妈你怎么就同意了呢?你怎么那么好说话呢?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啊?你至少应该让他给你五十万再离。夏晓蕙说,他哪里拿得出。娜娜说,那就坚决不离,拖住他呀。夏晓蕙说,不离又能怎么样?他一天到晚不回家我更觉得难过。他心思早不在这个家了。娜娜说,你什么时候发觉他有问题的?夏晓蕙说,就今年春天,他突然改变形象,把头上的毛移到了下巴上,我就觉得不对。娜娜忍不住扑哧一笑:你居然还能拿这事儿开玩笑,I服了u!
夏晓蕙也笑起来,说,I也服了I。
母女俩一起笑。这是孙哲志提出离婚后夏晓蕙第一次笑。她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笑了呢。
今年春天,孙哲志有一天回家,顶了个光头。夏晓蕙很诧异,没有问,孙哲志主动解释说,夏天要到了,剃光了凉快。隔了一段时间,孙哲志的下巴留起了胡须。夏晓蕙说,这是哪个大师的造型啊?孙哲志说,不好吗?人家都说好。夏晓蕙说,哪个人家啊?孙哲志含混地说,嗯,我也就是试试看。再接下来的一天,夏晓蕙看到孙哲志穿了一件嫩黄色的翻领T恤衫,夏晓蕙心里就有数了。一个四十六岁的男人,这么捣腾自己的形象,内心肯定是不平静的。但她除了被动等待,没有任何办法。一直等到孙哲志摊牌。
在孙哲志摊牌前,夏晓蕙曾独自一人跑到城外的河边儿坐着,认真思考了一个下午,或者说反省了一个下午,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什么,让孙哲志不满,以至另起炉灶?她坐在河边那家茶铺里,要了一杯最便宜的茶,一年一年地梳理下来,一直到前年她进入更年期为止。
梳理的结果是,她的前二十年妻子做得近乎完美。她承担了全部家务,承担了孩子的教育,孩子从小学到高中毕业的所有家长会,都是她开的。据不完全统计,至少五十次吧。如果说有一点儿问题,就是前年进入更年期后,她的脾气似乎没有从前好。但仅仅是没有从前好,也依然是好的。每次发作难受时,她都只是默默睡在床上。孙哲志问她怎么了,她就跟他说可能是更年期。孙哲志说,那怎么办?她总是说,忍吧。会过去的。她既没有摔过东西,也没有大喊大叫。仅仅有的时候说话声音高一些,或者不耐烦一些。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难道是因为***出了问题?进入更年期后,自己的确没什么兴趣了,有时候也看出孙哲志有那个念头,她总是假装没看见,去改作业去备课或者索性看肥皂剧到深夜。可夏晓蕙认为这不该算个问题,他们已经人到中年了啊,女儿都二十二岁了啊。
既然原因不在自己,夏晓蕙就知道无可挽回了。既然无可挽回,那就承受。夏晓蕙不可能因为这个寻死。那太搞笑了。
夏晓蕙跟女儿说,记住你妈的教训,以后找对象一定不要主动,婚前主动了,婚后就被动。
女儿说,放心吧,我要让别人追上十年八年的再结婚。
夏晓蕙嫁给孙哲志,是在二十三年前,那时孙哲志二十三岁,她二十五岁,属于姐弟恋。但在外人看来,孙哲志要老成得多,夏晓蕙看上去还像个女学生。这桩婚事是夏家不满,孙家也冷漠,总之没什么人看好。但两家都是有文化的人,还是尊重了他们本人的意愿,所以他们顺利结了婚。
其实在大学里,孙哲志喜欢的不是夏晓蕙,而是另一个小女生。但毕业这股大浪把他们打散了,小女生往上飘,飘到北京,进入国务院某某部;孙哲志往下落,落到郊县,郊县的一个国营工厂的宣传科。孙哲志的情绪非常低落,失恋,分配不如意,加上踏入社会的不适,总之整个进入了人生的低谷。
在低谷的某一个黄昏,周遭寂寞宁静,天地间充斥着细细密密的雨丝。孙哲志百无聊赖,周遭的寂寞宁静加深了他的孤独。他在自己的宿舍里醉酒,连饭都不想吃。他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可怜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