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被唤了,再走就显得小气。女人们又对她招起手,花花绿绿地吆喝着,她就只能走进那女人堆里去了。多数娘们儿红着眼,坠着蚕茧般的眼泡,泛着悲切的味道。她们本来像有很多话要说,凑到一起了却个个低着头,偶尔抬眼看一看雾蒙蒙的远方,就做贼似的垂下。翠儿进来了,倒和没她这人一样,这气氛与刚才全不搭调,一下子淡了下去,静了下去,她们似乎等着她先说话,又像是等着她什么也不说,她们只是想这么站着,站着就是一切,而这一切也只是一起看着远方叹气。翠儿听见带子河里水流叮咚,听见槐树抽着嫩绿的芽,她知道一个春天来了,岁月即使漫长,老旦也将在另一个完美的日子回来,她有了这样的信念,便无意像母鸡样和她们凑在一起相互慰藉,尤其是和山西女人站在一起。有根还等着她冲好炒面一勺勺地喂饱,毛驴还等着她撒上草料,那五亩地还等着她在太阳出来前去照看一下。她又看了一圈众人,果然,几个有半大孩子的都没来,翠儿便恼火起来。
“翠儿你睡得好不?”山西女人问。
“啥好不好的?怎么不都是睡?”翠儿没好气道。
“哎呀俺可睡不着,栓子走了像跑了魂似的。”山西女人夸张地远望了一下。谁都知道前天她还和谢栓子从炕上打到村口,皆因为他给了河东来的绿寡妇一双旧鞋。绿寡妇和谢栓子根本没有一腿,因为绿寡妇和谁都没有一腿,她说她是寡妇,但众人都怀疑她是个嫁不出去的石女,老天爷没给她勾引男人的本钱。谢栓子只是将一双破了几个洞的鞋给了她下地穿,山西女人就像喝了一缸醋似的跳了。
“听说鬼子都和板凳差不多高,都是骑驴来的,一顿饭才吃半两饭,哪能打得过咱的男人?”谢老四家的女人说。
“那不是吧?日本听说在海上,怎么能骑驴来呢?”郭二狗家的女人说。
“那有啥稀奇的,东洋人的驴说不定会游水呢?俺听别村儿的人说的。”谢老四的女人有些愠怒,扭过脸去了。
“俺家栓子人高马大的,鬼子探不了便宜,撞在他手里算他倒霉。”山西女人的嘴角扬起来,绿头巾衬得半张脸都绿了。他家栓子还不如老旦一条腿粗壮,亏她能说是人高马大。但翠儿无心和她争这个,她可没这闲工夫。
“俺回去了,灶上烧着水,有根饿了。”翠儿说完,对大家挤了笑,扭头就往家走。
“翠儿,晌午俺去找你啊?咱商量一下这地怎么种?”山西女人喊道。他们两家的地挨着,男人走了,庄稼却不能荒了,麦子就将破土而出,这的确是个问题。
翠儿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回了家。水壶烧得呼呼的,她拿块抹布将它拎起,晾了一下冲开两碗炒面,一边冲一边用勺搅和着。炒面的香气惹得有根大哭起来,翠儿忙推开门将他抱出来,走到石桌前坐下,哄着他,等着炒面慢慢变凉些。桂树上长出很多嫩绿的枝丫,脆得令人心疼。而树下那个被有根反复折腾的蚂蚁窝,已经悄悄拱出一个孔,涌出黑油油的蚂蚁。它们争先恐后地爬满树下,找着它们喜欢的东西。
“旦儿啊,你要是回来了,我就再不打你巴掌了……”翠儿自言自语地说。
袁白先生被砸了一枪托后,半个脑袋疼了几天,竟下不了地。这天一早他就把鳖怪推起来,让他到村口井边看看,看看井里的水位到了多少,是清的还是浊的。他每天都让鳖怪去看,也不知什么意思。鳖怪忙跑去了,见那井水比昨日涨起老高,几乎要冒出来,更比前些日不知清澈了多少,只是仿佛味道不对,闻着有股铁锈的味儿。鳖怪起早口干,就先喝了个饱,还没回到院里就开始肚痛,直接拐到猪圈蹲下了。这一蹲下就起不来,恨不得把心肝肚肺全拉出去,拉得下面那猪都恼了,一猪嘴拱上来,将躺下还没猪长的鳖怪高高挑起,连人带屎摔在墙上,鳖怪就此晕死过去。
袁白先生闻声赶来,翻了翻鳖怪的眼皮,掰开嘴又看了看,忍着头疼奔向村口,用拐杖将铁钟敲响。翠儿正给有根剪头,听见钟响,险些剪了耳朵。敲钟无小事,她抱起阴阳头的有根冲向村口。男人们走了才几天,莫非就回来了?翠儿心里念着菩萨,抱着孩子不得劲儿,干脆腋下一夹,甩开腿脚就跑起来。有根是个不爱哭的,他爹走的那天,别家孩子肺都哭炸了,他却一声不吭,如今却还笑起来,伸出小手抓着他娘的裤带,一路说着好玩好玩。
村里人一下就全来了,郭家人和谢家人开始还站在两边,很快就混在一起了。打架的都是后生们,老人们早就淡漠了。如今能打的都被拉去打日本,老家伙们便亲切起来,彼此敲敲拐棍,拍拍肩膀,问一问那些没人照看的庄稼地。不管是郭家人还是谢家人,都认袁白先生这个外人。袁白先生满腹学问通古彻今,知天晓地,还能卜善算,是半个活神仙。袁白先生其实从没做过啥先生,看着须白发黑,其实不过五十出头,想是沧桑经历多了,弄得提前老迈,细腰佝偻,要不是那白胡子,没准儿也被拉了壮丁。翠儿和鳖怪走得近,打听些个袁白先生的底细。得知他以前还有个老婆,翠儿便问鳖怪这先生既然不老,怎地就不想续弦?鳖怪摇头不说,只说老先生不大稀罕女子,且在练什么天地吐纳,每天都算着时辰盘腿打坐儿,要么闭眼念念有词,要么仰头望天,指不定哪天就得道成仙了。
袁白先生见来得差不多了,开口就是吓人的话:“井水有毒,先不要喝了……”
众人慌乱起来,郭家就有人喊,昨天才喝过这水呀?个个开始摸肚子。
“啊呀,我也有点恶心呢!”
“难怪一大早就觉得头晕呢!”
“昨日喝没事,今日喝就有事。鳖怪已然中毒,虚脱高烧,看这毒性,再多喝两口便要了小命。”袁白先生去了脑袋上的布,伤口处隆起个枣样的包,肿得晶莹剔透,像要孵出东西的蛹。众人听他如此说,肚疼头晕症状消失了,却生出更多的疑团。
“那这是咋回事哩?好好的井水不能喝了?莫非有人下了毒?是不是你们郭家人干的?”
“放屁,明明是谢家人干的……”
“都别吵啦,自个要喝的水,怎么能下毒呢?我看肯定是那些抓兵的干的,为的就是不让咱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