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拉走了,他们凭啥给咱下毒,莫非要把老人和女人们也都逼上去?”
女人都是土炉灶,一点火便冒出浓浓的烟。几个火星登时让她们吵作一团,叉腰抖腿瞪眼睛的。
“都别说啦!”袁白先生看着众人,面带愠色,咽了口唾沫,又说道,“县志有载,但逢立春大旱,惊蛰大雨,全县古井便毒气上浮,饮用人畜轻则上吐下泻,重则毙命而亡;以之浇灌庄稼则叶黄根烂,颗粒无收。此水须得三月方可去毒,先喝带子河的水吧。断无其他缘故,乡亲们莫再自疑,也莫他疑。”
“先生,你肯定是这日子有问题么?”
“但凡天有大变,灾祸横生,便会有这等怪事,上一回还是光绪年间的事。既然这样,就莫再试险,待百日期满用牲口验过无事,再喝这井水。老天有眼,带子河虽小,却没有断流,这已是板子村的福气了。”
翠儿抱着有根,听着袁白先生的话发愣,她总觉得老先生话里有话,却故意不说。她伸头去看古井,觉得里面幽森森的,一种不祥之感弄得她一身疙瘩。
“多大点事儿,不喝就不喝,不是还有带子河么?”山西女人鄙夷道。
“井水不用渗哩,又冰又凉的,熬粥泡茶都比河水好,洗澡都去痱子呢……”
“想喝你喝去,也拉个稀烂被猪拱了。”山西女人说完就笑,引得半场女人都笑了。翠儿干笑了一下,觉得这不是笑话,井水换了河水,就是脏一点,却也不打紧。只是她禁不住将井水变毒和男人们被抓这两件事勾连起来,这就是袁白先生说的那种“日子”,每隔几十年就来那么一次吗?老井就是这世道的穴门,倘只让人有点小病小灾地折腾一下,再没大凶大祸,这倒没什么。只要村子太平,苦点算啥?兴许井水泛甜的那一天,也就是老旦荣归之时呢!
“又有兵来啦!”眼尖的山西女人这一嗓子开碑裂石,吓坏了所有人。翠儿吓得差点将有根摔在地上。众人呼啦向大路望去,只见一个人影晃悠悠向这边走来,手里拎着一支……枪。就算离得远,也确实是枪。女人们哆嗦片刻,呼啦扭头就跑了,又是带枪的,没了男人抓,不得找女人日了。袁白先生站在台子上眯着眼看,有个灵巧些的郭家老汉上了树,只看了一眼就喊道:
“是一个人,像是……受了伤。”
翠儿跑了两步就停住了,女人们见她停了就也站住,慢慢地大家又回来了。老人们干脆就没动,管他什么人来,快入土的人,就是来了鬼又怎的?
人群刚才还松松散散,此时就渐渐聚拢,贴得小脚毗邻,肩踵前后,一起看着来人走出雾里。他那枪没有端着,而是像老汉那样拄着,一下下颇显沉重。女人们见无了危险,话就像井里毒水般翻上来。
“一个迷路的……”
“不像,迷路能迷到这儿来?”
“看着是个兵,个子倒不矮。”
“呸!你家男人刚走,就想勾三搭四?要是个土匪呢?”
“穿着军装的,怎能是土匪?”
“哎你看,腿瘸着呢,要倒,要倒……”
那人就要走到村前,这才看到他满脸是血,还烧得焦黑,被女人如此念叨,这人扑通就倒了,枪也摔去一边。女人们蠕了几下,并无人前去。袁白先生却跳下台奔那人去了。那人一倒,翠儿心里顿时阴暗下来,女人们发出各种高低的嗟呀,聚拢成半夜睡在树上的鸡群。
拿枪的人是郭水滢的儿子郭铁头,是和老旦等人一起上车的后生。他坐的车被鬼子炮弹击中,连人带车栽下山谷,据他说一车人就活了他一个。车上有十几个村里的后生,有的认得,有的不熟悉。
郭铁头的娘抱着儿子的脑袋又哭又笑,一大屋子女人急切地问着丈夫或是儿子的命运,得知在车上的便号啕大哭,得知在别的车上的也黯然落泪。她们追问着一切能想起来的旧细节,想象着一切可能的新结果。直到郭铁头他娘搓火了,将众人统统赶出院子。
回来的儿子伤痕累累,一条腿也似断了。袁白先生看过却说无妨,将养一个月便好了。郭铁头的铁头焦痕累累,疤赖处处,少去一块大拇指长的头皮,他说是弹片儿削去了,再低一点脑壳就没了。袁白先生说这小子定是受了惊吓,他躲着女人们的嘴和目光,在他娘怀里抖索一团。
他从山谷爬上来,被几个杂人救起喂了吃喝,路边睡了几天,瘸着腿儿走了几十里地才回到村里,少一口气就毙在路上。万幸没被再抓回去,他娘唯恐村里人告状,第二天就告诉乡亲们这孩子疯了,半夜呜哇乱叫,打翻了他爹的灵位,光着屁股口吐白沫就要冲出去,你们这些女子可要当心呢。
翠儿也夹在女人里问了一嘴,老旦在不在那辆车上?郭铁头哭天抹泪地像个娘们,都恨不得钻回他娘的肚子了。翠儿知道今天问不出什么,但车上死去的那十几个,已然成了板子村女人的噩梦,这个谜底不知何时揭晓。这个郭铁头要真是疯了,他说的话也不能算数,那些可怕的怀疑都藏在那颗疯了的铁头里,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倒出来,这不要把人活活憋疯了么?
全村女人一宿无眠,翠儿也不例外,这希望仿佛比绝望更加难挨。郭铁头既然疯了,他说出那几个在车上的名字也就不足为信。女人和老人们因而又鼓起希望,女人们在夜里拜起了菩萨,老人们在院里观起了天象。他们盼望自己的丈夫或儿子能和郭铁头一样走回来,哪怕疯了残了,哪怕变成鳖怪那么高的半截人,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