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过河!赶紧过河!”
河对面猛然间炮声隆隆,一片火光亮起来,兄弟部队轰击着鬼子坦克和骑兵。日军的炮也不示弱,跟到了村子的边上。在一团团巨大的火柱之间,战士们挣扎着,躲避着,但还是有很多人被炸死了。二子跑得风一样,一个猛子扎到河里去了。老旦搀着马烟锅总算挨到了河边,他惊惶地抬头,看到两边的炮弹在空中交错碰撞发出的火花,听到身后鬼子的惨叫,他再惊恐地回头,见整个村子在眼皮底下被夷为平地。
马烟锅一把将发着愣的老旦推进河里。河水冰凉,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老旦感到河床震颤,河水里死人横漂,那味道渗进他每一个毛孔。河岸上火光冲天而起,照亮河底七零八落的弟兄,他们死相不一,却鱼一样睁着眼。老旦露出头来,回头看去,河岸边有一群炸得看不出人样的弟兄,马烟锅被炸得没头没尾,腰身上那个扎眼的铜烟锅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
马烟锅死了?
百战不死的马烟锅四分五裂,老旦的心也跟着碎裂了,天空崩塌了,希望和刚生就的豪气都沉到河里了,他甚至无法在水中挣扎了。腥臭的水灌进肚里,恶心得几乎窒息。他挣扎着爬上岸,呕吐着瑟瑟发抖。晨曦升起来了,却并不能让他有些许的温暖。他跪在河边回望那片死地,流出的眼泪、口水和鲜血,汩汩地滴在长满青草的河岸。死亡已不再陌生,可眼前这景象仍摧垮了他,这是真正的恐惧。
逃跑的念头掠入脑海,可此地已不同于板子村,走这条道没准儿死得更快。二子一溜小跑过来,扶起他,用吊死鬼般的腔调说:“快走吧,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老旦抖索着站起来,跟着二子和战友们跑向后面的战壕。他一坐下就抱成了团,像还在河里泡着。他紧抱着麻木的身躯,想哭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哭,不知是撕心裂肺地为马烟锅哭,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大号一场?他哽咽着,颤抖着,自己的和别人的血粘粘地趴在皮肤上,河里游了一遭竟还在,仿佛要再次融进自己的身体。他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掉。看着血红的结着硬痂的双手,他浮上透彻心底的冷,如赤裸在腊月冰原的狂风之中。
两军的炮火在村庄上空对射了半个钟头,渐渐消停下来。日军看来并不想过河,机枪胡乱扫了扫,悄无声息地撤了。
夜晚,活着回来的弟兄们蔫坐在战壕里,和老旦一样木不吱声。二子找着板子村的,问下来却只剩一小半了。郭家的谢家的都在哭爹喊娘,眼泪流干了还在干号。有弟兄拿来馒头和咸菜,再给他们点上香烟,看着这群手足无措的可怜家伙直摇头。
老旦蒙着一块破毯子,望着天上缓缓滑过的探照灯光柱。在光柱和云的交界面上,有熟悉的神似的脸孔。有的像自己的女人,有的像大嗓门的上尉,有的像肥头大耳的油大麻子,还有的像瘟神一般的马烟锅。老旦不敢闭上眼,否则就杀声四起,血肉横飞,又亲历一遍这血与火的煎熬。半夜的战场静静的,没有风,没有蝉鸣,没有狗叫,只有嘶喊和呻吟。黑暗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冷枪,老旦就会打个冷战。老天爷,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鬼露出了半个脑袋,就此成了阴间的鬼。
后半夜,老旦口中乏味,烟也抽光了,他就想起马烟锅那支烟锅和那把梳子。他清楚地记得马烟锅倒下的地方。马烟锅抽着烟锅给他梳头的情形令他脸红,就这么想着都脸红,大闺女家才用这个哩!可第二次竟习惯了,肮脏的梳子滑过头皮,像翠儿轻轻地抓痒,又像老娘曾经的抚摸,它令他有勇气跨出战壕,拎起钢枪……这梳子是神奇的物件儿。
他坐不住了,被这想法弄热了,就悄悄地出了战壕。夜下的小马河阴森恐怖,里面似乎游走着无数的幽魂。他壮着胆子溜到河边,和哨兵打了招呼,就跳过河滩上的铁丝网和障碍物,脱得赤条条游过去。河面和夜色一样漆黑,冻得他龇牙咧嘴,鸡鸡缩成了团。他不敢把头扎进河里,生怕看见下面那些肿胀的尸体,弄不好还被鬼抓住脚。游到对岸,他爬上去乱摸,不久摸到了半截身子的马烟锅。他僵得硬邦邦的,像三九天冻在院子里的大白菜。老旦小心翼翼地摘下他的烟锅,找出那把梳子,摸了摸居然都完好。鬼子的照明弹晃起来,老旦忙猫腰装死,绷着哆嗦的身体,等那东西熄了,才振了振精神游回来。
河边的哨兵一直看着,凑过来拉他上岸,兴奋地问:“偷了啥好货回来?”老旦冷得说不出话,把烟锅和梳子拿给他们看,哆哆嗦嗦地穿回衣服。
“弟兄的?”哨兵问道。
“俺大哥的。”
“这梳子是他老婆给的吧?”
“他还没老婆。”
无所不知的李兔子说,马烟锅没娶过老婆,三十大几的人,十几岁出头就打仗,长官让回家的承诺都扯了蛋,便一直拖到鬼子来了。马烟锅在打淞沪战役的时候和一个村姑混了几宿,啥名啥姓都不晓得,后来鬼子屠了那个村,马烟锅就一直揣着这梳子。老旦是想给他留着,可老旦连他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马烟锅说的驻马店对他来说遥不可及,在被抓来前,除了去上帮子村翠儿娘家,他从没出过板子村方圆三十里的地界。
从陈村撤退之后,老旦所在的5连加上3连、4连和1连,总共还剩下一百多人,被统编成一个连分配给了37军406团。这个团是被打残的几支部队凑起来的,既不满员,也没去处,多是口音杂乱的新兵蛋子,一眼望去尽是惊惶的眼神和单薄的身体。人高马大的老旦因其传奇的杀人经历,又与人人敬重的马烟锅生死一场,竟成了传奇的老兵。团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军官补充,决定就地解决,勉强提拔老旦做了新连队的副连长,军衔先空着。团部的军官们想借此提提气,有人通知连队,要给他举行一个授勋仪式。
老旦在众人或信任或怀疑或羡慕的目光中接受团长授勋。他有些手足无措,不太明白为啥能被别上这块小铁牌子。对面的这个团长身形魁梧,一脸麻子,三角眼像刀子挖出来的,嘴角硬得铁钳子一样,要不是他方才说话了,那两块嘴唇片子像原本就长在一块儿的。
麻子团长向战士们高高举起了勋章。大伙齐刷刷瞪着这闪光的物件,像看着政府赈灾队下乡时手里的馒头,或是菩萨手中的圣物。这罕见的殊荣让老旦惶恐了,不敢拒绝,也不敢痛快接受。当勋章挂到胸前,冰凉的别针刺入皮肉时才醒过来。老旦忘了喊疼,麻子团长也不知深浅,将他胸前一层皮肉别了进去。老旦正想去揪,见麻子团长在给他敬礼了,忙忍着痛举手回敬,那动作和神情滑稽不堪,活像卖艺的猴子得了主人的半块干粮。战友们各种怪笑了。团长却没笑,皱着眉砸了他一拳,老旦猝不及防,应声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