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汉晴说,那也是。过些时,回南岸嘴看一看。文三花说,我早就想回去看一下的。几时我们一起去。
何汉晴说,再说再说,先把你眼前的事忙下地。何汉晴说着就出了门。
正是深秋,半夜里还有些寒。何汉晴只穿了薄薄的毛衣,毛衣外套了一件腈纶西装。西装的质量很一般,只穿了几个月,就四处起绒球。这是她结婚二十年时,刘建桥送给她的。为了这个,何汉晴多少对这件衣服有些偏爱,拿它做当家衣服,但凡正式一点的时候,她都只穿它。
空荡荡的街上,寂寥无人,便更有寒飕飕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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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汉晴问自己,现在到哪里去呢?一问完便又觉得自己可笑。出来寻死的人,还需要到哪里去?立马走到大桥上往下一跳,那就是目的地了。不过,是去大桥跳还是去二桥跳呢?何汉晴有些犹豫。大桥是当年何汉晴和刘建桥常逛的地方。从南岸嘴出来上桥,江水就在脚下,他们两个就站在这里看汉水流进长江。刘建桥说,站在这里看武汉,最爽眼。何汉晴也有这个感觉。人在水上,山在两边,心里一下子就能晴空万里,空得仿佛干干净净。一干净,全身上下就会舒服透彻。何汉晴想,我要在这里跳江,就太煞风景了。也对不起自己的喜欢。二桥是这几年新修的,讲老实话,何汉晴还从来都没有上过二桥。跟刘建桥说过几回,几时去参观一下,结果她一直都忙得没有空。假如头一回上去,看都没有看清楚,就去寻死,那还不气死那些修二桥的人了?好像对自己也不大说得过去。
何汉晴走得很快,她一直走到了江边,爬上了滨江公园抗洪纪念碑的高台,还没有拿定主意。
江滩公园亮着灯向左右两边的黑夜里伸展。长江的水就在不远的地方流淌。两座大桥的轮廓都被灯光勾勒在夜空,悬在江面上,清晰而美丽。何汉晴叹想,武汉真是太好看了。何汉晴生在武汉长在武汉,从来都认定全世界没有比武汉更好的地方。大江大河,就奔流在马路边,就奔流在楼底下,这样的城市,世上哪有?何汉晴去过一次北京,看到了北京的湖,还晓得北京的湖都被叫做海,她也算是大大长了见识。回来逢人就说,北京人硬是会吹,一个水荡子也叫海,那我们东湖叫么事?我们东湖一个湖汊子,也比它十个海大。真是些没见过水的人。那些北京人还总觉得武汉像乡下。何汉晴骂道,守到你屋那个小水塘摸点小鱼吧!你那才叫乡下。就为这,何汉晴最瞧不起北京人。刘建桥却对何汉晴的理论嗤之以鼻。说武汉人本来还不是乡下人,叫你这一说,硬像是一个不开化的乡下人了。北京是首都,北京人是首都人,别个一开口,话都说得不一样。叫你说说试一下,那个弯管子普通话硬像是拐了上百道弯,句句都撞得倒墙。
夜班的轮船进港了。船扯着嗓子叫,这是何汉晴在娘胎里就听熟了的声音。住在南岸嘴娘屋里时,长江和小河来往的船有几多,何汉晴就得听几多遍。同样天天要听的还有江汉关的钟声。那些声音,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日出日落,朝朝暮暮,直到她嫁给了刘建桥。刘建桥屋里离长江远,那些声音才渐淡下去。
何汉晴的脚情不自禁地就朝江汉关方向走。江水往下流的声音,何汉晴能听得一清二楚。
走到候船室门口,大门关了。火车和汽车四通八达后,坐船的人越来越少,候船室清冷得几乎没有人候船。一辆巴士的司机在码头门口吆喝:去武昌南站赶火车的,赶紧上车!最后一班,不上后悔来不及了!
从夜船上下来的客人也很少,只三两个人在登车。何汉晴看到车,方觉得自己有点累。她抬头看了看江汉关上的大钟,两点都已经过了。她想,就是死,也不赶这一个晚上。深更半夜,黑咕隆咚的,死了这世上都没哪个晓得你是么样死的,回头拿你当了个失踪人口。再说了,好容易死一回,连一个看的人都没得,也划不来。不如在候车室歇一晚,天亮了再说。
何汉晴意念一到,人便上了车。只几分钟,巴士便上了汉水桥。从桥上朝下望,汉水两岸只剩下灯光,那些熟悉的风景和熟悉的船,都被夜色笼罩得若隐若现。何汉晴想,明天就上晴川桥吧。望着我屋里老家去死,也还有点说法。
车到南站,何汉晴尿急得厉害,下了车,冲进站里便找厕所。从厕所出来,望了一眼站台,站台是空的。突然她也觉得自己心里空得厉害,她不晓得应该干什么好。何汉晴一辈子从来没有闲过,现在她闲下了,这是她临死前的休闲,可是闲下的她应该怎么办呢?她却不知道了。未必就靠到椅子上睡觉?睡到明天早上起来然后去死?何汉晴问自己,问过后,也没有答案。
二十年前,何汉晴送公公婆婆回老家奔丧,也是半夜来过这里。候车室里人山人海,又脏又臭,四处都是叫骂一遍。何汉晴没有讶异感,她觉得赶火车就是这个样子。火车来时,众人不知由何处进站,更是像水一样,东涌过去,西涌过来。车站里的服务员倚在门口调笑,全然不睬旅客们。拥挤中,婆婆无能,连鞋都叫人踩掉。不是何汉晴大吼大骂着拨开人群,把那只鞋硬扯回来,婆婆就得光一只脚回老家。送走公婆后,刘建桥为何汉晴奋勇救鞋一事,大开夸口。说是没看出来,老婆有这么大板眼。那时,何汉晴跟刘建桥结婚时间不长,她的能干和强悍还没有得到机会完全展示。何汉晴当时笑说道,我有板眼的地方多得很,这辈子你得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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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何汉晴第二次到南站。这里全然没有了人头攒挤的局面。候车室里光线暗暗的,因为人少而显得空旷。有十来个赶路的人或靠或躺在候车椅上打瞌睡。角落里还有一个男人的鼾声和鼻息起起伏伏着。这声音越发将四周的清冷挑逗起来。清冷得令何汉晴觉得不像是火车站。她突然就想起当年赶车风起云涌般的场面,空着的心仿佛又掺了一点虚虚的东西。是酸不是酸,是疼不是疼。刘建桥夸她时的神情就像是浮在眼边,他的嘴角是怎么动的,眼睛是怎么瞥的,手放在哪里,脚怎么迈的步子,竟一下都出现在何汉晴的记忆里,就像昨天才经历过一样。刘建桥那时好年轻,脸上光光的没一丝皱纹。只要跟何汉晴说话,嘴角就有笑意,而刘建桥是一个天生不爱笑的人。刘建美当年便总说,哥是个木头人,只有看到嫂子才会挂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