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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寻死(19)

时间:2016-08-1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方方 点击:
  
  夜色就在何汉晴的坐等中降临。等人便成了何汉晴眼前的大事,它仿佛取代了一切。四周一有风吹草动,何汉晴眼光便扫过去,专注那里半天。何汉晴想,如果刘建桥不来,她就在这里坐死。但如果他来了呢?那她该么样办?她是赶他走,还是扑到他怀里?何汉晴是蛮想扑到刘建桥怀里的。她觉得刘建桥起码有十几年没有抱过她了。何汉晴想到这,心里有些愤然,女人老了,你男人就不能抱了?法律上几时说过,只抱年轻女伢的呀?电影里头的那些外国女人,活得七八十岁了,她老公见了还要上去抱抱她,而且还是当着外人的面抱。你咧,背地里抱一下就抱不得?当年下乡,房东屋里喂的牛,干活干得好,房东都会欢喜地拍它几下,抱抱它的背表示奖励。你刘建桥咧? 
  
  何汉晴本来寻死的理由还没有这一条,现在她觉得她应该把它加进去。 
  
  江边的灯在夜色里璀璨了起来。天色越黑,它越璀璨。它们把长江照亮了,把天空照亮了,把马路照亮了,把它周围的一切都照亮了,却无法照亮何汉晴的心。  
   
   
  26   
   坐在晴川阁下的何汉晴随着天色的深浓随着灯光的明亮而心情越发黯然,失望感也一层一层深浓。因为,刘建桥没有来。而且何汉晴觉得她视线内的一切迹象都仿佛表明刘建桥根本就不会来。何汉晴伏在自己的膝上哭了起来。何汉晴以前也喜欢哭。不管有几多人,只要她想哭了,就一定是那种放声大哭。现在历经这一天的寻死过程,纵是这里空无一人,她却号啕不起来。 
  
  泪水穿透何汉晴的裤子,湿到了膝盖。何汉晴在自己无声息的泪水中睡着了。她甚至没有梦。 
  
  突然有人踢她。这个人说,你还玩真的起来了?你还玩得蛮大咧! 
  
  何汉晴全身一紧,这声音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个粗,那个闷,那个锈味,那个不紧不慢的劲道,都让她的心加速地跳动起来。似乎她坐在这个晴川阁下的角落等待的就是这个声音。何汉晴想,哦,我开始做梦了。 
  
  刚想过,何汉晴又被踢了一下。这一脚有点重,何汉晴醒了,她本能地跳起来,想要骂架。却突然发现,暗夜里若隐若现的那张脸正是刘建桥的脸。 
  
  何汉晴顿时泪流满面。何汉晴说,你来做么事?你莫管我! 
  
  刘建桥说,我不管哪个管呀?你未必找个野男人管?何汉晴心里怔了一下,心道,这是扯的哪门子的野棉花!想过说,放屁! 
  
  刘建桥说,不是三花告诉我你上了晴川桥,我不真以为你跟野男人跑了?在屋里找个么事寻死的理由。 
  
  何汉晴说,你放屁放屁放臭屁!我落到你手上,已经够受的了,我找野男人打鬼!你只管莫耳我,我死了我活该。 
  
  刘建桥说,喂,你来的真的?你一个穷人,有么事资格拿死来玩? 
  
  何汉晴说,穷人么样?穷人未必连死的资格都没得?刘建桥说,别个有没有我不晓得,你肯定是没得的。连我也没得。告诉你,我下岗第一天就想死。我一个大男人,叫厂里一脚踢出了门,养自己不活,我有么事面子在这世上混呀?但是我没有死。因为我没得资格去死。我死了我老头老娘么办?没得儿子在他们身边孝敬他们能好好终老?我死了丢下你守活寡我不是亏欠了你?结婚时我答应你不管怎么样,我都陪着你到老,我要死了你吃苦哪个来陪?所以我不能死。哦,现在好,我硬着头皮活下来了,你倒跟我玩起死来。不是李记者跟我说,我还不晓得你玩得拍了电视。露这种脸,你未必蛮光彩?亏你还跟记者说这说那!还不回去! 
  
  刘建桥说着向前跨了几步,想抓何汉晴。何汉晴连连地退着,说你莫过来,你过来我就去跳江。 
  
  有人拉住刘建桥。何汉晴这才发现,刘建桥身后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她做钟点工的主人李文朴。今天下午本应该去他家干活的。何汉晴有点羞愧,忙说,对不起,李记者,我今天没有去你屋里,又忘记打电话通知你了。 
  
  李文朴说,这是小事。有么事话,回去说吧,刘师傅急死了。 
  
  刘建桥说,我急她个鬼。只不过屋里的事情没得人做。老头老娘一两天都没吃好。我做的菜又不对他们胃口。老头子的哮喘又犯了,他吃的药方子放在哪,我又不晓得买么事药,今天咳得更狠了;美美的裙子让姆妈用洗衣机搅坏了,她白天黑夜跟我吵,吵得我烦心;姆妈早上自己去买早点,钱包也被别个偷去了,回来气得半天动不得;你看一下,我切菜手都割破了,今天灌了脓,搞不好手指头都保不住;刘最强半夜里跑了回来,一分钟没歇就出去找你,找得现在见不到他的人。美美担心他,又去找他。屋里现在乱了摊子,一个个都成了无头苍蝇,一大堆的事情等你去做,你以为你死得? 
  
  何汉晴听得心里乱麻了。她伸头朝刘建桥的手望去,果然看到他缠在手上的白纱布。纱布也不晓得是哪个替他缠的,缠得个乱七八糟。如果真是灌脓发炎,保不住手指头了,那他这辈子怎么办?何汉晴心里有些乱。刘最强么样能跑回来咧?他的功课掉下去了,那岂不是坏了大事?还不晓得他是不是骑的自行车,万一心急起来,被汽车擂了,那又如何是好?心乱间,公公痛苦的咳嗽声又一阵阵从心底传来。公公的中药都是她去抓的,公公的病一犯,必得吃一个礼拜的中药。前街的老中医是她的熟人,她每次去抓药都提前一个钟头,替老中医里里外外做一遍清洁。所以她去抓药,价格要便宜一半有多。她若是走了,光这药家里都不知要多花多少钱。还有小姑子就一条好点的裙子,全毛的,每次有重要事才拿出来穿,这哪能用洗衣机搅呢?这一搅,还不都扯坏了?小姑子再有要紧的事穿么事咧?没得穿的,就得去买新的,岂不是又要多扯一笔钱出来?再是婆婆,心脏不那么好,哪里能怄气?闷气最伤身子,她要一病,不住院也得天天往医院抓药打针,出门搭公汽,哪个来招呼她?何汉晴想到这里,心里的急像被火烧起来一样。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她的确是没有资格去死的。她在这个世上的活还远没有做完。她要死,也得做完了这一切才能死。她屋里那一地的芝麻,她不弯腰一粒粒地去捡,又有哪个会去捡?只是她这一腰再弯下去,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再直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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