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下想,就更细致。甚至刘建桥么样跟这女人亲热的场面,都历历在目。一切的一切,真实得就像正在进行,就像闻得到鼻息,就像摸得到体温,就像听得到笑声。没有了她何汉晴的刘家,里外都一派红火。虽然何汉晴离开家只有一天的时间,可是就仿佛她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在那里出现过。
何汉晴的想像到此,真是一口气憋不过来。万千的悲愤都冲击着她的心。她不禁放声大哭。呜哩哇啦的哭声把小吃铺的主人和旁边几个吃面的人都吓了一跳。小吃铺女主人说,太婆,出了么事?你哭成这样子?
何汉晴呜咽道,你莫把我喊老了,我不会活那么老的。何汉晴说着这些话,哭声并没有减弱。
小吃铺女主人又说,好好好,你怕老,就好办,有事就好商量。嫂子,莫这样哭,把我的生意都哭起走了。
何汉晴抹了一把脸,见过路的不少人都围过来观看。何汉晴说,哪里走了,跟你哭来了这多客人。
小吃铺的女主人便笑了起来,说你一边哭,一边还能对答入流咧。
何汉晴哭声渐小,说,活着真是没得意思。小吃铺女主人说,嫂子把话说到这上面,我比你还想哭。我老公赌博,把公家的钱输个精光,坐了牢。我的伢,白血病,去年死了,才六岁呀。我自己咧,堂堂的一个中专生,学电气化的,厂子垮了,我就只有落到这地步。她说完指指汤面的铁锅。
21
何汉晴环视了一下她的小铺,再看看她的脸,长叹道,一样是苦命人。
小吃铺女主人说,我这从早忙到黑,累上一天,就赚点饭钱。你说,一个人生下来,就为受一场累,好把自己养活,那又何必去活?
何汉晴说,是那话,是那话。我现在也是觉得死了可能还好些。
小吃铺女主人说,可是你又死不掉。你又不得病,又不出意外,哪有机会死咧。
何汉晴说,嫂子,这你就说差了,一个人想活可能活不成,但是一个人如果想死,总是能死成的。
小吃铺女主人笑了说,嫂子,叫我说,你这话说得还差些。你既然活到这个世上来了,这个命就不是你的了。你这条命归蛮多人所有。拿我来说,我的婆婆我还得养,我的姆妈我还得伺候。你一个人做不了你这条命的主。你身边的人都不准你死,你有么事权利去死?你不信,回去仔细想一下。
何汉晴说,我晓得你的意思,但我这回就是要给我自己这条命做个主。
小吃铺女主人打量了何汉晴一番,说就你这命,叫我说,死不成的。你的面像怎么看都是一个活得长的人。嫂子,我再说一句,爹妈生你一场不容易,人活一场也不容易,就算咬着牙,也把这辈子活完它算了。更何况,嫂子你的日子肯定比我好过,我都不想死,你要死了,就划不来了。
何汉晴说,真的!说罢转而思道,日子好不好过,表面上哪里看得出来?
何汉晴的泪在谈话中业已干掉,看热闹的人见热闹已经过去,有些索然,便欲离开。小吃铺女主人喊道,莫走!热闹看了,再吃碗热干面,今天的日子不就过得有滋有味了?喊完对何汉晴说,日子就这个样子。吃苦受累是一天24小时,吃香喝辣也是一天24小时,穷人笑起来是打哈哈,富人笑起来也是打哈哈,穷人屙巴巴是臭的,富人屙巴巴还不是一样臭?嫂子,你是没有想透,想透了,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何汉晴没有再接着跟她往下说。何汉晴想,你讲的话有也有些道理。但是人活一世,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喜怒哀乐,哪里就光是穷和富两个字?哪里就是24小时那么简单?人和人,晓得几多复杂的事情和感觉,晓得里面隐埋了几多板眼和名堂,根本就不是道理可以说得清楚的。就像现在她何汉晴想要去死,她不死行不行?其实肯定也行。但她还是要去死,她怎么也说不清白,只是她心知她已经走在了这条死路上,她不会回头,也不想回头。
汉水桥就在何汉晴的脚底下。夕阳已经从江上落了下去,黄昏都快走完了。何汉晴这段路走走停停,时快时慢,但总算到了她想到的地方。
何汉晴在南岸嘴出生,成长也在南岸嘴,她想自己能望着南岸嘴寻死,也算是一个圆满。汉水上现在架了几座桥,老的汉水桥被叫成了汉江一桥。但在南岸嘴住过好多年的何汉晴,还是喜欢叫汉江一桥叫汉水桥。何汉晴的父亲去世后,母亲为了生活跑去搬运站拉板车。何汉晴的母亲个子矮小,从板车背后望过去,经常就看不到人。何汉晴心疼母亲,一得空,便去汉水桥等着。母亲的板车一过来,她便上前推坡。母亲的车上了桥,总会说,莫光推我的,别个的板车也都帮着推一下。都熟人熟事的,莫收别个的钱呀。于是何汉晴便上上下下地推坡。每推一次,都会听到类似的话,伢,难为你了,好心得好报。
何汉晴一上汉水桥,这句话就会响起。仿佛它们就挂在桥上,只等何汉晴一来,就往下落。
现在,汉水桥上看不到堆着货物的板车了。桥面也加得许宽。桥下的吊脚楼和破房子都消失不见,小船也都变成了大船。世界变化得太快,长江和小河都跟着这世界一起变,何汉晴有时觉得自己一时都难得适应。
摊开在眼前的南岸嘴平展开阔,倚着长江的晴川阁古色古香。只有这里,还像以前一样清冷。也只有这里,还跟何汉晴以往记忆一样。何汉晴想,我肯定不能在这里跳河。当年别个都说我好心有好报,我在这里跳水寻死,哪里是个好报呢?
两个年轻人迎面而来。一个人说,要是我,就是死也不跳桥,太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