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龙般的队伍一下子聚拢起来,被这个传令兵惊呆了!他们忽地就把他层层围起来,他的马都寸步难行了。疯狂的士兵们大叫着,队伍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花园口!新八师炸了花园口,黄河已经改道了!”
传令兵声嘶力竭地把这可怕的消息喊出来,它像刀剁进头颅,如霹雳劈入脑髓,几千人一下子噤了声,傻了眼,头皮发麻,舌头发硬,脚底虚得像踩了浮萍。不知谁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也可能是同时,全体倾然鼎沸成一片了。谁不知道,花园口一炸开,黄河会把整个河南东部和山东北部变成一片汪洋黄汤。那些家在东部的战士们跪在地上哭爹喊娘,真个痛不欲生。有人立刻要招呼着大家跑向北面,长官的喝令火上浇油,只让人们更加疯狂。不少人拉开架势聚着群儿就要回去,还有的拉着枪栓,却不知该向哪里指,更有人拔腿便跑,枪和包袱扔了一地。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传来,骚乱的人群静了,枪响处,一匹战马缓缓走来,麻子团长稳坐其上,举着一支冒烟的步枪。
“弟兄们,听我说话!”他环视全场,枪口冒着青烟。这威严而沉稳的声音镇住了大家,他们头挤着头,泪对着泪,眼巴巴地望着他。麻子团长一脸凝重,勒住了马,把枪垂下来,稍顷才慢慢说道:“炸开黄河大堤,定是上面的命令。不瞒大家,我猜到了,我的家就在那附近。”他顿了一下,低了下头,像是忍着泪,却又抬起来,像做了个决定那样挺直了。
“因为不炸不行啊!咱们在平原上和鬼子作战吃尽了亏,即使死守黄河,也顶不了多少天。鬼子的飞机和重炮一猛攻,坦克再一推,战士们虽然勇猛,毕竟挡不住……大部队作战,咱们前面败了,一路败了,虽然杀了鬼子不少,但还是一截截败了;可咱们又是胜了!因为拖了时间,没让鬼子那么痛快打下来……只是这时间不够,不够百姓转移,不够能建立新的防线。鬼子离得多近,大家昨天都看到了,如果让鬼子就这么下来,占了郑州沿着铁路线南下,咱们七个军会陷入包围;再让鬼子占了武汉,整个华东战区十个兵团也全得完蛋,东边那些工厂和百姓就无法撤离,那离彻底亡国就不远了……炸了花园口,咱很多人的家可能都得完蛋,可是日本人的装甲部队和先头部队也得完蛋,坦克和汽车就过不来,咱大部队就可以退到豫西南丘陵里去,就可以在武汉外围重新构筑防线……弟兄们,这是不得已的牺牲啊!咱们家人死在日本人手里是死,死在黄河里也是死,横竖是一死,咱得把这笔账记在日本鬼子头上!把这笔血债从战场上赢回来!打仗要死人,可先得有人有兵,只要有人在,有兵在,咱早晚都能打回来……磕完头,都跟我走!”
老旦清楚地看到,大串的眼泪从麻子团长脸上滑落下来。他从马上跳下,丢了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向黄河的方向,撕扯着喉咙喊道:
“俺爹俺娘!儿子不孝,不能来救你们,也不能替你们收尸!等将来打跑了日本鬼子,俺再来给爹娘堆坟,给爹娘烧纸了!”说罢,麻子团长放声大哭,将额头重重地砸在地上。
哗啦一声,几千名战士都跪了,有的抱头痛哭,有的面向北方磕着头,那哭声撕心裂肺,将麻子团长的战马吓得满地乱转。不知谁放了枪,很快枪声就响成一片。老旦和二子也止不住大哭起来,家里说不定也被黄河水冲了呀。二子哭得死去活来,不停地喊着娘,手指死抠着松软的土地。老旦哭着哭着就站起来了,他不知要找什么力量止住这伤心,只看着满地磕头痛哭朝天开枪的兄弟们,知道黄河这一决口,他是回不去了。
花园口大堤被炸开后,日军进攻部队果然被挡在了一望无际的黄汤后,走得快的被冲走不少,大量的装甲和辎重泡在泥里成了废铁。老旦好几天没听到鬼子的炮声,飞机也少了。日军果然中止了由北向南的攻击计划,国军暂时不用担心日军长驱直下了。各方面军安全撤退,一部分退入河南西部,一部分进入了武汉外围。
部队在个深夜进入了武汉城防。老旦看到吓人的高射炮一排排立在城郊。穿着崭新军服、戴着威武钢盔的战士们对他们敬礼。进入城区的时候老旦登高远望,惊奇地看到已成大兵营的武汉城。到处是驻扎的部队、帐篷和车辆,不同的衣服,不同的口音,不同的旗帜,却有共同的斗志,城里彻夜灯火通明,几百万人构筑着工事。他更是第一次见到国军的飞机在夜色里沿江编队飞过,第一次看到游弋在江面上的中国舰队。一切都表明,武汉城准备充足,兵精马壮。老旦从麻子团长的参谋那里得知,国军一共有7个兵团在武汉北面、东面和南面散开防御,18个集团军,97个军集中在鄱阳湖、大别山、幕阜山、长江两岸的山川湖泊和港汊等天然屏障之中。这是全新的战场,和这场要迎来的战役相比,他以前经历过的战斗显得如此轻微,保卫武汉将是自徐州会战之后一场大规模的、具有决战意义的战役,老旦对此很有信心,觉得麻子团长在黄河边的话有道理。
老旦所在连队分配在长江南面的突出部上,和另外五个连队一同固守,以阻击从长江逆流而上,可能在南岸登陆的日军。他们身后,是37军构筑的钢筋混凝土环形防御工事。令老旦欣慰的是,位于纵深阵地内的重炮团可以直接覆盖高地下面的登陆点。六个连的火力配置高度密集,每个连都有七八挺轻机枪和两挺重机枪,足以封锁江边的每一寸土地。江边铁丝网密布,下面是恨不得能炸死蚂蚁的地雷阵。长江里炸毁的货轮有三四条,有一条还露出斜斜的角。他们用来阻挡敌人的军舰,鬼子想上岸只能用小船逆流而上。西边江岸的工事异常宏伟,一米多厚的钢筋混凝土碉堡像巨大的棺材,看上去玉皇大帝也拿它没招。那些巨大的炮口一排排地藏在掩体之中,鬼子的小飞机不会炸到它们。更别说炮台边那些三十米一个的高射炮和高射机枪。武汉江岸外围阵地据险而守,兵精粮足,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完成了连绵不断的工事。车队头顶着尾昼夜开来,运来堆积如山的弹药和用品。还有老旦第一次见到的医疗队,好看的女人穿着白色的衣服,胸前背上画着鲜红的十字,她们笑得很亲切。
“旦哥?你见过这阵势么?”二子问他。
“咱这是来世界了,以后没见过的多了。”老旦摩挲着马烟锅的烟锅,后悔没在他身上找找烟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