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只精神了片刻,疲惫便隐隐杀来,各处的疼宣告着他的脆弱。他努力回忆身上每一处伤的由来,想着想着就串了,他甚至不知何时挨了那么几枪,明明是被眼前的炸弹炸飞了,后背怎么还有七八块弹片进去?并没有鬼子打他的脸,那两颗牙齿又是怎么没了的呢?他依稀记得和麻子团长说过的话,也依稀记得离开战场那一刻的辛酸和悲壮,可他却完全不记得那战斗的残酷了,好像只是带着谢家人和郭家人干了那么一仗,那些弟兄的死去也没有令他悲伤,就像村里走了个当麦客的后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眼前这个二子是谁?为什么他要蹲在凳子上给自己讲故事?这个板子村里神憎鬼厌的混子,怎么就和自己不舍不弃了?这些不需要答案的问题洪水般涌来,呛得他难以呼吸。烦躁引起剧烈的咳嗽,牵动无处不在的痛,穿过身体和床板,火一样点燃了他。
“让俺起来!”老旦大叫,把正要点烟的二子吓一大跳。
“干啥你这是?诈尸啊?俺倒想让你起来,你缠得和粽子一样,撅都撅不过来,起来也只能和棺材盖儿那样立起来,你要不怕疼咱就试试……”二子点着了烟,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
“你妈逼的,俺咋样你都不心疼,俺要是动不了了可咋球办?”老旦说完就气喘起来,胸口那个枪眼儿就疼得钻心了。
“你动不了就动不了呗,还不用再打仗了呢,没准儿直接发盘缠回家了呢。你能不能闭嘴?你看你腰上那个口子流血了,你一嚷嚷它可就裂了……”二子指着他的腰说。
“我那个还在不?”老旦红着脸问。
“啥?”二子没听懂。
“我……那儿,那个球!”老旦憋着劲儿低声咆哮。
“嗨,这你担啥心?都在呢,只是裹得这么严实,有没有沤烂在里面我就不知道了……应该没事,那个丑护士扒开几次给你擦,皱着眉,用镊子夹着个小棉球,一边擦一边骂‘真他妈大!真他妈大!’俺估计没事……”二子想明白他是担心这个,就不拿他发脾气当回事了。
老旦这才放下心来,又像捡回一条命来那样庆幸着。这庆幸令他想起了翠儿,心里和那里就都热了起来。他看到了挂在二子床头的烟锅,很想让他点上抽一口,但这定是奢望,满屋子红着眼的医生和护士能给它撅折了。他突然觉得这辈子都会和这根烟锅打交道了,他已经不是板子村的老旦,而是变成了去板子村抓他的马烟锅。
伤兵一串串抬进来,哭的喊的疯的笑的,一个个乱七八糟。老旦每听见有人沉重地跑来,就知道又抬来一些挨不住的了。不少人在痛苦的号叫中死去,昨晚一个炸瞎了双眼的家伙还自杀了,也不知他怎么在身上藏了把水果刀,他不声不响地割断了颈动脉,血流干之前一声未吭。医生们个个精疲力尽,每天下来都像是用血洗了澡。前日有一个在手术台正给人接腿,抱着一条断腿晕死过去,扎地上再没醒来,别的医生来救他,看了一眼就说,没病,累死的。
老旦的脖子捆着,听觉便狗一样发达了。医院里的事钻进他的耳朵,钻不进来的也多被二子传过来。这医院躺着一千多人,每天要死一两百号,却进来更多,床位和医生都不够用,医院正琢磨着让这些死不了的都转到旁边一个下水道去。鬼子的飞机时常光顾,虽不下蛋,却屡屡低飞吓唬人。营地周围的机枪阵地被发现一个,两枚炸弹炸得渣也不剩。医生和护士们一听见空袭警报就紧张地转移伤员,看敌机来了就扑到他们身上去。有老兵油子听声音就知道那敌机不是来扔炸弹的,扔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可还要哇啦啦大叫,让女护士们扑到自己身上来,感受她们温热的**和香甜的呼吸。老旦看在眼里不捅破,在被窝里呵呵直乐。二子就见一个骂一个,他的伤好得太快,早已失去了装蒜的可能。尽职尽责、奋不顾身的医护人员令人崇敬,老旦就想起那个用针管扎鬼子的医务兵,他也就二十出头,看样子还是个学生。
养伤和养病不同,每天看着生生死死的,老旦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吃喝有滋有味,放屁又硬又响。又一个多月后,虽然虚弱,伤口却都已经愈合,老旦终可以被二子驾着四处走动了。他找着自己连队的弟兄们,和他们聊天抽烟谈女人,偶尔也锻炼萎缩的肌肉。镜子里的老旦狰狞可怖,斑驳得一块块的,正面看像豫剧里的索命鬼,侧面看像村口被孩子们烧焦的树疙瘩。倒没有护士怕他,说长一长就会白起来,颜色也会变回腊肉样,养伤就像村里泥巴抹墙,刚糊上去总是两个色的。
老旦对那张脸时时发愣,和那些没了眼睛没了耳朵没了鼻子甚至没了老二的兄弟们比,这张丑陋的脸已经是老天的恩赐了。医院满是死亡和眼泪,进来的人血肉模糊,抬走的人四肢僵硬,留下来的麻木无言。大家面对着共同的命运,无须为一次倒霉而过于哀叹,也无须为一次的走运而吁吁窃喜。他在他人的哀号和痛哭里呼呼大睡,看着营房里的床上走马灯样换着人,盘算着这一仗打完了,是不是能想办法回家。
老旦虽然备受尊敬,却不想被这感觉诳了,在一百多万军队中,他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副连长,他经历的战斗也并不惨烈过甚,毕竟还有不少弟兄活下来。隔着一个帐篷是九江的伤兵,他们说东边战线一个旅在突袭敌人机场时陷入重围,突围失败。鬼子的劝降被旅长拒绝,两千多名士兵,包括三个团长、两位参谋,奋战七天,弹尽粮绝,全部壮烈殉国,没有一人生还,也没人成为俘虏。鬼子肃然起敬,用马车送回了官兵们的尸体。听说蒋委员长还亲自给他们送了挽联,全市黑纱漫天,祭奠三日。
这些无处不在的庄严故事灌进耳朵,常令想跑回家去的老旦心生愧意,他对麻子团长不知何时来的探望感到恐惧,他必然带来的军功章就像一枚枚棺材钉,会将他牢牢钉死在这条路上。二子这几天犯了邪,没事就和他聊这次能拿什么章和几块大洋,几次和老旦比着壮烈的程度。老旦自是懒得理他,却也知道,只有像二子这样没心没肺吃了就睡,未来或许才能走得更远。他这短暂的快乐开始给他更多的担忧,渐好的伤疤像他在登记簿上按的红手印一样心惊胆颤,这想法开始令他难以入睡,常看着帐篷缝隙外的星空发愣,看着蚊虫争先恐后钻进来飞到灯上灯下。他知道自己也就是这么一只蚍蜉,懵懂地飞着,说不定就在哪盏滚烫的灯上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