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吓了一跳,忙说,尊敬的活佛,我不是什么领导。只是一个在北京工作过的普通人。
我们都是普通人。活佛轻声说。
可是,可是你是活佛呢。
是活佛,但也是人。不然我们就不用修行闭关,求闻善知识了。
请问尊敬的活佛,什么是善知识?
益西活佛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只将手里的一串陈旧的佛珠捻了一圈。北京来的修行者,你出来学到什么了吗?
修行者?我的惊讶不亚于人家问我,你是留洋回来的博士吗?我说,我岂敢称修行者?一个背井离乡、到处流浪的人而已。
远离家乡的人,都是在修行。活佛和颜悦色地说,背井离乡让我们升起断除贪、嗔、痴三毒的正见。这是一个修行者舍离己身的第一步。
我仔细想了想,出门在外的日子里,我的心情为什么总是那么愉快轻松啊?我不再想从前单位上的勾心斗角,也很少想家人和孩子,更没有多少虚荣心和物质欲望。我抛弃了一切,我就是一个大地上快乐的流浪汉,哪怕已经九死一生,但我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是谁改变我的?
我说,活佛,你说得对。远离家乡让我少了许多烦恼。
你还有烦恼吗?
有。我说,它就像澜沧江的水,无穷无尽,有时都快要淹死我啦。
澜沧江的源头在哪里,年轻人?活佛问。他叫我年轻人我真高兴,一下就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他此刻已经不是一个活佛,而是一个慈祥的长者了。
据我所知……在青藏高原的某座雪山下吧?我试探着说。
任何大江大河,都是从一滴滴水开始汇成的,是这样吗?
是。
它从青藏高原一路走来,上千公里的路,沿途的溪流、湖泊、江河,不断加入进去,就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澜沧江。
是的。我想,这和我的烦恼有什么关系?
人的生命也是如此啊。婴儿刚出世,就像澜沧江源头那一滴水,圆满纯洁,晶莹闪亮,只知饱暖,不知烦恼;随着生命长大,一生走的路,有没有澜沧江长,年轻人?
我想了想,说,有。或许更长。
人生之路,漫长遥远,各种欲望一路相随,贪、嗔、痴三毒,有如注入江河之水,更何况人生虚荣,最难解脱;虚荣愈甚,烦恼愈重。五尺之躯,其何以堪?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又好像不甚明白。
活佛说,烦恼由心生,心不净,是为污垢之心;污垢从何而来,是贪、嗔、痴三毒未除。所以,心不净是因,烦恼是果。这就是你的因果,也是尘世中许多人无法回避的因果啊。
我明白了。我的不堪重负、饱受尘世污染的心啊,唉!
益西活佛从我的叹息声中,好像看透了我的无奈。他拿起案几上一块大理石镇纸石,说,把它扔到湖里,湖面再怎么兴风作浪,它在湖底一动不动。在尘世中,心就要像这湖底的石头,而不要像树上跳来跳去的猴子。这就是你要求闻的善知识。
怎么做得到?我是说,我怎么把自己的心变成一块湖底的石头?我问。
修行。益西活佛回答道。
依我肤浅的理解,修行是一种学习,也是一种克制。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物可以通过学习来掌握,从飞上天的飞船,到益西活佛在水面上行走的法力,但有不少的东西却难以克制。比如,爱和欲望。
爱是一种烦恼,欲望是一种罪恶。我们都懂,但是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它的另一面令人目眩,让我们看不清脚下的路,让我们惨败,让我们跌跤,更何况我一个瘸子。
我们经常给自己打气,爱就爱了,哪怕是糊涂的爱,是刀刃上的爱。但可能很少有人碰见我这样的问题:在两姊妹中,你要怎么爱?不是不好确定哪一个更可爱,也不是两个难以取舍,而是,爱了一个,就要伤害另一个。尽管你可以说爱总是要伤害到旁人的,但这些都不是问题的最难点。
在我基本痊愈后,事态的变化就像云开雾散、雪山慢慢显露出真容一般越来越明晰。央金卓玛带我去寺庙回来后,其美卓玛就病了,三天茶饭不思,连我劝也不管用。第四天她趁央金卓玛背水还没有回来的当儿,不容我多问,拉起我就往牧场上跑,我的瘸腿紧赶慢赶,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挣扎到高山牧场。那真是令人忘了自己是谁的一天,草坡上的花儿开得有我的脚腕高,最高的齐至膝盖——哪怕是那条健康的腿!峡谷地区的高山牧场跟那曲地区的那种高原牧场不一样,没有那么空旷浩渺,有一块足球场大小、相对平缓的坡地或高原台地,就算是一块不错的牧场了。但它也有它的风情,它们一般在雪山脚下,被森林所簇拥,被弯弯曲曲的溪流所滋润;牧场边缘处的森林就像墨绿色的城堡,高远的雪山就是神灵在天国的琼楼玉宇。对此我深信不疑。其美卓玛动用了一个牧羊姑娘的所有热情与智慧来让我高兴,来显示她的非凡才华。她用一片树叶吹出让我要淌眼泪的调子,她扔石子打头羊的准头让我自愧弗如,她给我头上编织的野花冠比雅典奥运会上冠军戴的还漂亮,她甚至还去找来了一匹马,没有马鞍马镫就跳到了马背上,疯跑一圈后还要拉我上去。——那时刻我想起了久远的一部日本影片《追捕》。可惜我不是高仓健。
孪生姐妹是上帝为了考验人们的情商,设下的一个美丽陷阱。她们一样善良美丽,她们也同样激情似火。哪怕她们身上的一些细微差别,也让你不好鉴别谁更善良,谁更美。外表上她们互为镜子,互相映照,内心里的爱虽然一样深厚,但就像雪山之水哺育大地,从不同的溪流里潺潺流淌下来。央金卓玛递给我酥油茶时,她的双目垂下,手在微微颤抖,因为她的心总是跳跃如小鹿;而其美卓玛递给我任何东西时,不论是一碗酒,一团糌粑,或是一颗剥好的核桃,她总是要让你明白,这是她给你的,这是她的爱、她的心。因为她的一双大眼睛里流淌出来的柔情,席卷了你。就像风席卷了云,骤雨覆盖了大地。如果央金卓玛悄悄收走了我换洗的衣服,独自默默地去了溪流边,其美卓玛就会站在院子里高喊:大哥,下来帮我劈柴。——实际上是看她劈柴,因为斧子不太听我使唤,而在她手里就像一根绣花针。如果其美卓玛在某个夜晚在火塘边边打茶边哼唱某首浪漫的情歌,央金卓玛就会忽然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挤在我身边故意问这问那,就像现在在牧场上,其美卓玛的笑声和她的话语一样多,她的问题和牧场上的牛羊一样多,她的心,则像雪山一样晶莹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