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剧院又有演出了。小没那天装货累了,吃过饭,回到旅店倒头便睡。九点多钟,他被一阵牲畜的叫声唤醒。马儿咴咴,牛儿哞哞,羊儿咩咩,让他以为睡在了牲口棚里。那声音听上去是那么的亲切、温暖,好像回到了童年,他的眼睛湿了。王琼阁见小没醒了,说:“这人学得还真像!”原来,小剧院里正有人表演口技。牲畜的叫声消失之后,是鸟儿的歌唱,你能听到麻雀叫,黄鹂叫,喜鹊叫,燕子叫。王琼阁说:“这比《百鸟朝凤》还好听,了不起啊。人家凭着一张嘴,就能让万张嘴开口啊。”鸟儿婉转的叫声,把小没埋藏在心底的那一缕缕最绚丽的情感丝线挑出来了。小没被这彩虹般的丝线缠绕着,一夜无眠。
第二天,吃过早饭,小没没精打采地去配货站。路过小剧院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张贴着的演出海报。昨夜演出的,是一个叫“五台”的戏班子。五个艺人中,一个是说快板的,一个是变魔术的,两个唱二人转的,另一个呢,就是表演口技的。每个演员的简介旁边都有一张彩色照片。当小没看到口技表演者的照片时,那人的眼睛好像发出一股电流,把他击中了。这人斑白的头发,面容清瘦,疏朗的眉毛,一侧的嘴唇微微翘起,圆圆的耳垂。除了鼻子之外,他简直就是父亲的形影啊!父亲的鼻子塌,不像照片上的人鼻梁这般挺直。小没心跳加快,赶紧看这人的简介:邹进,七十三岁,自幼随父亲学习口技,一生登台无数,能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有“声王”的美誉。
邹进,难道不是“周巾”的谐音吗?父亲为了活下去改了姓名,也会改容貌啊,他一定做了“隆鼻”手术。在小没的记忆中,父亲的口技,与爷爷是不能相比的,这些年他是如何修炼技艺,达到如此纯熟的境界的?
小没记得,父亲的右耳垂背后,长着一颗红痣,母亲跟父亲开玩笑时,爱说:“你丢了好找,耳垂后藏着颗红豆呢!”小没下意识地把手抚在照片上,想掀动这个人的右耳垂,看个究竟。然而那耳垂就像一页翻过去的日子,回不来了,照片上只不过留下了他的点点指痕。
小没仔细看海报,发现他们今晚还有一场演出,这让他欣喜若狂。他凑到售票口,要买演出票。售票员说:“取消了,要不你看录像吧。”小没急了,问:“怎么取消了?”售票员说:“昨晚那场没多少人看,谁做赔本的生意啊。今儿一早,戏班子就走了。”小没问:“他们去哪儿了?”售票员不耐烦地说:“戏班子跟刨食儿的鸡一样,哪儿有食儿,就奔哪儿呗!”
小没趔趄着离开售票口,自言自语地说:“没戏了——没戏了——”他没有上工,而是到了江边的一家小酒馆,要了几碟小菜,喝了一天的酒。晚上回到旅店,王琼阁见他醉了,大惊失色,问他为什么难过。小没笑着说:“没难过啊。”的确,自打他十一岁进城后,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心底这么温暖过。小没安然睡了。夜半,他被暴雨扰醒,猛然间想起父亲,连忙从床上爬起,拿起手电筒,打着伞下楼。小剧院门口预告栏上张贴着的演出海报,已被雨淋得面目模糊,小没心疼极了,他把伞遮过去,直至雨歇。
王琼阁的病神奇地好了起来,他走路可以不拄拐了。病有了起色,他的心情自然也跟着好了。可是当治疗只差三天就结束的时候,老中医突然谢世了。王琼阁哭老中医,真比亲儿子哭得还凶啊。他跪在灵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就差三天啊,您不管我了,让我怎么好啊!”其实老中医已把他的秘方传授给了儿子,可王琼阁只认老的,不认少的。就这样,父子俩打点行装,踏上了归乡的路。
从丹东回来后,小没一直闲在家里。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养父的唠叨。那没有完成的治疗,是他永久的一块心病,终日里长吁短叹。他一刻不能离开小没,一会儿让他端茶倒水,一会儿又让他揉肩捶背。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把你养大成人,现在是用你的时候了。”小没乖乖听候他的使唤。烦闷的时候,小没要么跟兜兜做游戏,要么到街上走走。有一天,他不由自主地踅进了文秋的店,可是卖货的是一个又矮又胖的姑娘。他问:“文秋呢?”那姑娘说:“旅行结婚去了!”小没立时软了腿,他出店门时,被门槛绊倒了,半晌才爬起来。养母见小没从街上回来后耷拉着脑袋,便对他说:“你知道了吧?文秋跟彬彬他爸复婚了。你看文秋舍得下你和兜兜,舍不得儿子和那个有钱的主儿吧?你不用怕,兜兜我们帮你带,不会屈着她的!只是你自己还年轻,不能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啊。 ”
小没没吭气。他想人要是能一个人过日子,脱离人群,该有多好啊。
机会来了。秋末的一个傍晚,小没在家看电视时,本地电视台播出的一条招聘广告吸引了他。园林规划局在距离县城五十公里的原始森林保护区里,开辟了一个鸟类繁殖地,名为“百雀林”,现在急需一位养鸟员。由于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通水电,所以尽管月薪不低,一千多块,可是几个应征而去的人,受不了孤独,接二连三地打了退堂鼓。而小没梦寐以求的,正是这样的地方。他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去了园林规划局,签下这份工作。
小没离开城里,上山来了。他在百雀林里养鸟,又做更夫。那些花花绿绿的鸟,因为脾性的不同,从早到晚地歌唱,小没觉得自己掉到福堆里了。百雀林有名技术员,每周上山一次,是小没能见到的唯一的人了。大多的时候,他是一个人跟鸟儿在一起,听松涛,听风雨。冬天的时候,鸟儿进了室内,他和它们住在一起,等于住在春天里。夜晚,鸟儿低吟的时候,小没会想起爷爷,想起父亲和母亲,想起文秋,想起养父养母,想起兜兜,想起永望村的亲戚们。真是奇怪,远离了他们,他反而觉得他们近了,亲了。
小没来百雀林的第二年,亲戚们知道了他的遭遇,分外同情,辗转着来看他。明斋安心种地了,他老婆当上了民办教师,他一脸知足的表情。二歪呢,他满面喜气,多年不孕的明霞终于为他生了个儿子,而且假种子官司的风波也平息了。他们来百雀林,很少过夜,总是说家里忙,待个把小时就走了。他们来,从不空手,总要给他带点东西,罐装的茶叶、花碗、茶壶、拖鞋等等。它们虽然不是新的,但小没已觉得很温暖了。有一天,小没擦拭落在茶壶盖上的鸟粪的时候,突然发现上面有道闪电形态的裂纹,他这才认出,这是当年家中丢失的茶壶啊。小没便仔细打量亲戚们送来的其他物件,最后他确定:这些东西无一不出自他家啊。只不过拖鞋穿得旧了,褪色了;而茶叶罐里剩下的茶,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