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悲伤,甚至不觉得是个噩耗。它更像个消息,一个由他本人发布的通知。
我只觉得周围的景物有点恍惚,显得空荡、陌生。
对很多喜欢或热爱的人,我们并不期待撞面,只知彼此同在就满足了。当有一天,对方突然离去,我们最大的感受,或许并非痛苦,而是失落,是孤独,是对“空位”的不适应。就像影院里看电影,忽然身边的人起身走了,留下个空座,你会不安,盼那个陌生人再回来……
那天的短信中,有位母亲说,她特意朗读了《我与地坛》,儿子静静地听……孩子小,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说了句:妈妈你念得真好。
和我一样,她不悲痛,只是想念和感激。
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悲剧。
新年钟声响了,在稀疏的报道中,我知道了些最后的情景——
清晨3点46分,他因脑溢血在北京宣武医院去世。6时许,按其遗愿,肝脏被移植给天津一位病人。上午,在该院脑外科的交班会上,一位教授向同事深情地说:“从昨天夜里到今天凌晨,有位伟大的中国作家,从我们这里走了。他,用自己充满磨难的一生,实践了生前的两条诺言:呼吸时要有尊严地活着;临走时,他又毫不吝惜地将身体的一部分传递给了别人。我自己、我们全科、我们全院、我们全国的脑外科大夫,都要向他——史铁生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
3
那个轮椅上的人,起身走了,几乎带着微笑。
按他的说法,这不是突然,是准时,是如期。
那一天,世上的喜悦并未减少。那一天,会有很多婴儿来到世间,很多新的人生正徐徐展开,像蝴蝶试验它们的翅膀。
多年后,在中学课本里,这群长大的孩子会邂逅一篇叫《我与地坛》的散文,会像那轮椅上的年轻人一样,思考青春、梦想、活着的意义……
那是所有人都会遇到的考题。所有答卷中,有一份完美的卷子,那个考生,叫史铁生。
如今,我可以正式地怀念他、毫不吝啬地赞美他了。
他属于那种人——
他们以自己的生活、创造、姿态和穿越岁月时的神情,给时代绘制肖像、给人类精神添加着美、尊严和荣誉。
正因空气中有其体温,树木上有其指纹,这世界才不荒凉,街道才不冰冷,人群才不丑陋。他们不会让天变蓝,却让大家对天空保持积极的想象。他们不能搬开大地上的垃圾,无力拔除民间疾苦,却让我们觉得可以忍受,可以坚持,继续对时代留有信心与好感。
无论遭遇什么,只要一想到人群中还有他们,大家一起走,一起唱,一起看花开花落、云舒云卷,一起承担每个晴朗或昏暗的日子……我们即会坚称这世界很美好、这人生值得过。无论个体命运多么黯淡,只要到这是个曾经来过孔子、苏格拉底、李白、普希金、莫扎特、贝多芬、安徒生、莎士比亚、罗曼.罗兰、丰子恺、阿赫玛托娃、德兰修女、几米漫画、《丁丁历险记》的世界,这是留有其遗产和故居的世界,我们即会情不自禁地微笑,对生活做出肯定性的投票。
与之为伍,共沐风雨或隔代相望,这是我们热爱生活的重要依据,也是幸福感的来源之一。
史铁生即为其中一员,他是他们中的一员。
往日,我们若无其事地分享他,习以为常,直到他走了,才倏然一惊:他多么重要!多么值得感谢!
4
最后,我还想对地坛说点什么。
年初,我又悄悄来看过你一回。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轮椅上的那个小伙子走了。
我猜,远行前,他的灵魂肯定也来过,向你告别。
我来,还想告诉你,我觉得你应该做点儿什么。
比如,在一棵树下,种植一位年轻人的雕像。
甚至,甚至可邀请他长眠于此,如果他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