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师傅照常淡着脸,认真地量体裁衣,不时地转到后屋间洗手。我能感觉到,他不喜欢望石——纵是再朴实、热闹,但她的粗俗,离宋师傅的趣味,怕是太远了。不过宋师傅是个礼貌客气的人,他对望石,还是不错的,甚至提出,要在春节前替她免费做一身新衣。
望石因才嫁到东坝不久,也许还未听说过有关宋师傅“阴阳货”的传闻,我看她对宋师傅,是有些敬畏的,难看女人对好看男人的那种敬畏,有点儿自惭形秽的意思,听说宋师傅肯替她做衣,她高兴得露出东倒西歪的牙,拍手大笑,第二天便扯了料子来,选了一种很难看的黄,女人们总说那是“牛屎黄”。
很便宜哩!她得意地笑着,像冬瓜那样站到宋师傅面前,等着他量尺寸。
奇怪的事再次发生了。在替望石量过衣服之后,宋师傅又忘记洗手了。
我当场就注意到,当然没有吱声。只顾着低头踩机子,脑中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宋师傅替英姿量衣,不洗手,尚可以想通……而到望石这里,竟也会忘了,这是怎么回事儿……说到天上也无法理解呀……
晚上,宋师傅照常拿出英姿的圆点点旗袍来,我看着那依然精美的旗袍,却没了心思放任自己。我好像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宋师傅,你今天,替望石量衣服,又忘了洗手了。
宋师傅似乎早料到会有此问,他放下那道具般的旗袍,一边轻轻地抚过我的身体,语调有些伤感:小桐,这半年,你长得真快呀。看,胳膊上都有肌肉了……个子也只比我矮半头了……
因为怕冻着我,他的手并没有伸到我的衣服里,却是隔着一层薄夹衣,带着克制的热情。
唉,小桐,你长大了呀,我快没办法了。他叹口气。我得做一件事,主要是为了你,这样,你以后出去,应当就很好了……
做什么事?
不值一提。宋师傅表情憋屈,突然厌恶起自己似的。
17. 接着便是过春节,春节之后春天来到,春天之后是夏天来到,这都是我特别喜欢的季节。这半年,我似乎过得最为愉快了。
我的手艺日渐地熟稔,有时,宋师傅就只在一边坐着,看我忙活。二月份,我学徒期满了,拿到了平生挣到的第一笔小钱,喜不自禁,交给家人大部分,自己留了一些零花钱,想了半天,却不知道买什么才好。
我到镇上的百货店里看了又看,最后,买了一小串亮闪闪的珠子,价格便宜,不知是什么材料。店里的人开我的玩笑,说我想媳妇了,我没有理会。在回去的路上,我仔细地想象着,如果把这串珠子,配着那件圆点点的旗袍,挂在英姿的脖子上,不知该多美呢。她一向有些落寞的脸上,会不会微笑起来,她会因此同意我替她量衣服吧,现在我都满师了,我的手艺跟宋师傅一样高明了。
唉,英姿,她已经走了大半年了,我竟然还在惦念着她。真有些不可思议。美好的事情或人,在瞬间打动过某人,像闪电一样,可能会在他身上留下终生的印记。
我想念英姿,非常抽象地想,无着无落,无边无际,因为,我根本不曾触碰过她……英姿永远不会知道,应当是因为她的离去吧,我才会那样与宋师傅在一起的……她所不能得以亲近的,我一一亲近了。宋师傅的怀抱,宋师傅的肩膀,以及耳垂边他干燥的亲吻……
一边走着,一边摩挲着那珠子,不知怎的,这廉价的珠子突然断线了,散落到刚刚化了春冻的乡路上,路面泥泞,捡都没法子捡了。
我略微停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走了,偶尔回头看看,那散落的珠子星星点点地发着亮光,最终看不见了。
18.
我与宋师傅,在床上,终于显得有些别扭起来。特别是我生日之后。对少年来说,生日总是桩大事件,分水岭似的,十六岁与十七岁,在心理上,有着了不起的跨越之感。
我的生日恰在秋季,正是这个秋季,我满十六岁了,虚岁呢,则要说到十七。总之,虚十七岁的我,个子倒比宋师傅高出一点,身子板,像是铁匠铺子里的铁似的,越打越硬,越打越宽。晚上,宋师傅从后面都有些抱不住我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也渐渐地不再那么令我愉悦了。
宋师傅当然感觉到了。
有一天,他对我说:好的吧,差不多了,不要再等了……我真要做那件事了……小桐,我是完全为你呀。
到底是什么事,我没有追问。他不会说,而我,竟也不是特别地关心。
19. 这样,直到宋师傅做下了之后,我才知道,他所指的,是跟望石苟合。
其实,望石在宋家铺子,前后不过也就待了一个月左右吧。等春天一来,因地里活儿上来了,望石没了闲时替人做鞋,她便离开了这里,我都很少能见到她了。
不知宋师傅是何时做下的这事,只是到了端午节,家家户户都飘起粽叶香的时候,钱老三回家来过节了,是望石本人,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然后,那做丈夫的,竟像是按捺不住似的,无意中透露出来:我家的望石,多厉害,把宋师傅都拉上了呢!
也的确不能怪钱老三嚷嚷,有这样的背景——美貌如英姿,深夜上门,也是未遂——能与宋师傅发生这种事,对望石来讲,难道不是一种荣耀吗?
好了,这事一旦传开来,竟如同喜讯似的,东坝男女们一时奔走相告,像是欢庆着他们的成功,成功地赶走了某种邪恶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