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姿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敌意,或者说,她被说破了什么。她略有些羞恼地环视了众人一圈,突然收起料子,竟一转身走了,把我们全都撇在这里。显见得,她是生气了。
最尴尬的自然是我……一个学徒的,因为要替老主顾量尺寸,而闹出这种僵局。同时,还有委屈,以及无与伦比的失落。看来,英姿,是把我归到所有其他的男人里面去了,是除了宋师傅以外的男人……
英姿的不合作昭然若揭,留下来的女人们,像饥饿的蜜蜂看到一朵被揉碎的花儿似的,嗡嗡嗡地一齐叫起来,争先恐后地对宋师傅讲起那些传言,如葡萄一般纠成一团的传言……英姿的丈夫,身体是有问题的,有人听过壁脚,她丈夫出海几个月回来,晚上都不睡英姿的。英姿从结婚到现在,只恐怕还是个大姑娘呢。许多男人看上英姿,想方设法接近,她一概是冷淡的。看起来,她喜欢的只有宋师傅一个,等等,她们细碎而周到地互相补充,像是要表忠心似的,把外面的流言一一说出,似乎遗漏了任何一点儿都是对宋师傅的不敬。她们多么高兴多么兴奋,终于可以原原本本地把这一切告诉给蒙在鼓里的当事人,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小白脸裁缝……
宋师傅靠着台面站在那里,一直撑着不动,偶尔摇着头试图阻止那源源不断的话语。他神色慌乱,完全是被打蒙了。
最终,几个妇女们疲惫而满足地闭了嘴,她们看看宋师傅,像打量一件劫后余生的珍宝,互相搭讪着告辞而去。事情便这样草草收场。
宋师傅这才跌坐下来,心事重重,似有枯藤爬满全身。
唉——他漫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琢磨了一会儿,却听不出任何言外之意。
11. 就在当天晚上,应当是很迟了。英姿却一个人到铺子里来了。
很多年以后,作为一个成年男子,每当回想起那个晚上的情形,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要追究起英姿内心世界里的真实想法。
英姿,乡下的玫瑰。女人,一旦漂亮起来,人们往往就会忽略其思想或内心,何况是在闭塞简单的乡下,众人都只当她仅有其貌,这真是悲哀之一种。这个因丈夫长年出海、独身而居的女人,内心里是否总像风暴一样常起惊涛骇浪之波?她的孤独与渴求,她的所爱与所思,她能往何处去寄托呢?
或许,她选择了宋师傅作为一个输出口。宋师傅,这是最值当的选择吧,他洁净有礼,为人低调,作为情人,当然是胜过那许多粗俗野夫——何况,后者总爱在肉体生活上自夸和攀比,倘能结交上英姿,他们怎么可能不挂在口边津津乐道?
是否,就是因为无边寂寞之下的疑似爱情,因为身体与心灵的无限渴求,英姿才敢打破她自己的樊笼,冒妇人之大不韪,趁着夜色来到宋家铺子……
可能因为我睡在床铺靠外一侧的缘故,第一个听到敲门声的是我,像小鸟啄门般的,耐心而可怜。
宋家铺子不是太大,驼背母亲一个房间,我与宋师傅一个房间,后面一间小灶房,前面一间大的铺子店堂,店堂朝着大路,到晚上便排上一排木板关了铺子。而英姿所轻轻叩击着的正是这排木门。
我与宋师傅一人卷一个被筒睡在同一张大床上。因我要关灯、打扫、递拿侍奉,故我睡在外,他睡在内。宋师傅睡觉就像他的为人,极为安静,躺下去便没了声息,不翻身也不闲谈,睡着了亦不呼噜或呓语梦话。我那时正是爱睡的年纪,不当是睡眠警醒的人,但真的,英姿一敲门,我竟是听见了。
情理之中,宋师傅也应当是醒了。我向内侧看看,他一动不动,只在夜色中有一个极为模糊的影子。
我咳嗽一声,他仍是不动。到底是睡了还是醒了,我也不知。
那敲门声仍是在响着,我翻身便下来了,拨开边上的一扇木板。英姿,突兀地站在面前,一闪身便进来了。而这时,宋师傅的驼背老母亲也点了盏灯,英姿从黑里头一下子进入亮处了。我注意到她胳肢窝下夹着那块圆点点的高级布料。她的神情极不自然,却强撑着跟我和老母亲打了个招呼:……我来裁衣服。
宋师傅从里间走了出来,他已换上了长衫,脸色干干净净的,全无梦中乍醒的倦容。他对我和老母亲平淡地挥挥手:你们去歇吧,这里没事。
驼背母亲听话地回身进了里间,临去前她对我挤挤眼,暗示什么似的,我一时不能明白。
我重新缩回被窝。自然,我是睡不着了,不由自主地,眼睛盯着门缝里射过来的细细光亮。
外面一片寂静,像是没有人烟,连喘气声也是没有的。那是什么?眼光被无限拉长,向最深处凝视吗……我不知道,这只是我成年以后的想象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布料被打开,宋师傅的手掌从布料上滑过,接着他拿出小本子,又习惯性地抻了一下软尺。唉,这是几时几分的深夜啊,我的宋师傅竟是像模像样地要替英姿量衣服了。
英姿好像哀切地说了一句什么,短促而含糊,也许,她辅以了表情或动作,总之,我难以听清。宋师傅没有声音,不过他好像停下了手中的准备动作,我想,他必定是摇了摇头,或是点了点头。
突然,我听到英姿呜咽起来,她拼命压抑着调子,委屈而绝望。连我在被窝里都听得凄然起来,忍不住热血沸腾、肢体膨胀,真想变成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冲出去抱住她加以抚慰呀——就在那个瞬间,我好像突然通晓了什么,什么是女人,什么是床笫之事,此前我一直懵懵懂懂不知甚解的,此刻好像一下子就通了似的……英姿之美,或许不在其表,而在她的孤独,以及格格不入。我喜欢她在这个深夜的呜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