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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剪(13)

时间:2016-12-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鲁敏 点击:
  传言里带有一些被重复放大的细节。宋师傅如何爬墙。望石如何喜出望外。宋师傅如何笨拙。望石又是如何引导。等等。宋师傅在床上只偷了一次望石,在人们的口中,却偷了无数次了。 
 
  对宋师傅与我之间的背德之举,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健忘,好像只要宋师傅与任何一个女人有了肉体关系,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全部覆盖他从前的一切往事。对英姿不合情理地拒绝、对小徒弟我的颠倒错爱,都可以忽略了,都通通过去了。一切都正常了,人人都可以放下心来了——东坝的宋师傅,可以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偷女人了。 
 
  妇女们对宋师傅的爱,像落下去的潮水般,又重新涨了上来。她们重新卖弄起风情,在宋师傅面前唧唧喳喳,没有必要地问长问短、磨磨蹭蹭。 
  驼背母亲,借着端午的节气,在家里烧了好些鱼肉菜素,像又一次过年似的。 
  她给宋师傅夹了许多菜,像客人一样对待儿子,嘴里如念祷词:我终于等到这一天,儿啊,这好比是平反,好比是平反…… 
   
  钱老三又出门做工去了。在东坝,望石的地位忽然高出了许多似的,成了人中之凤,甚至有男人开始改变他们的想法,认为望石并不是那样难看了,当她提了重物经过大路,竟会有一两个殷勤者趋步上前帮忙了。不过,每次回到父母家中,我总听他们说起,望石也并不是怎样春风得意的,这女人,倒有些怪怪的,不如从前活泼有趣了。 
 
  我现在很难见到她了,因为她总着意地绕着路,从不经过我们铺子前面——她是因为太难为情呢,还是想曲折地表明:她跟宋师傅,的确有着暗度陈仓的关系?不过,她经常会穿着那套颜色难看的牛屎黄衣裳。她选的面料,宋师傅的手艺。 
 
  每次远远地瞥见她那臃肿的身子,其实我一直都存着一个巨大的不解之谜,宋师傅到底是何时到望石家爬过墙头的?每晚他都与我在一张床上的,我怎的就一点儿不知道? 
  这话断断是不能问宋师傅的。对这次的传言,他明智地放之任之,同时也是讳莫如深,偶尔有不知趣的男人蹿上门来,很体己地低声问他:怎么样,那个望石在床上…… 
  这本是多么好的机会,可以让他与男人们建立正常的友谊……宋师傅却全然不顾,相反,他会怫然作色地站起来,好像对方刚刚是骂了他一句什么似的。与此同时,也有好奇的女人跟望石咬耳朵,意图分享宋师傅的风流形状,一向能说敢言的望石却有些支吾了,她想了想,说出些细节,妇女们却失望地发现,她说的怎么好像是满身漆味的钱老三呢? 
 
  这样的情形一再重复,疑团,像秋雾一样,开始在房舍和田垄间升起……难道,宋师傅与望石之间,唱的是出“空城计”?此种假设一旦出笼,戏剧性的成分简直太惊人了,戏剧性同时也意味着欺骗性,意味着人们的被集体愚弄……是谁出了这个下作的馊主意?这对狗男女,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拿这种事来开玩笑!一种类似于愤怒的情绪来势凶猛地涨上来,简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事到如今,我还会想到真相背后的曲折缘由。宋师傅,好理解的,他需要制造与女人通奸的绯闻,而与别的女人,好像都无从谈起,但跟望石之间,因腊月里天天接触,倒是有可能性的,也是最有说服力的……那么望石,这个粗枝大叶的丑女人,又是为什么呢,出于怜悯?或者爱慕?她甘愿献身出来,为宋师傅亲口传播谣言,并借此证明她亦可获得男人青睐……于是,他们订下攻守同盟,各取所需合谋为之? 
 
  是这样的吗?不知道,我到现在还只是胡乱猜测而已。 
   
  我暗中替宋师傅担心。他显然也知道了,连续好几个晚上,我感到他都没有睡着。有时,他会把手伸过来,握握我的手,很快便又缩回去,似乎只是确定一下我的存在即可。 
  春天的夜晚,理当是有些燥热吧,我却感到侵肤蚀骨般的寒冷。宋师傅已经很久没有再与我睡一个被窝了。在这又热又冷的夜里,我感到异样的不安和难受。不是不习惯没了宋师傅的爱抚,而是,我有了离别之意。 
 
  离歌,悠长地从谁的口中吟唱着,像若有若无的月光,惨淡地照入我的梦中。是时候了,离开宋师傅吧。 
   
  20. 也许就在我起了离别之意的几天之后,一个夜里,我猛然醒来,却发现床边空空荡荡:宋师傅不见了。 
  我一下子爬起,想要出门去找。驼背母亲却似乎在看着我似的,一下把我拽住,她的个子比我矮很多,力气却大得超乎我的想象。我挣扎着,嘴里跟她争辩:我怕宋师傅出事,他一个人,万一想不开……这一阵子,他就不对头…… 
 
  不会的。不会的。驼背母亲极为镇定,甚至是笑眯眯的。你上床睡吧,半个钟头,最多一个钟点,他就会回来的,不会有事的,我知道…… 
   
  我不得不重新躺到床上去。等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之后,不知怎的,我竟然瞧见了英姿的那件圆点点旗袍,曾经陪伴了我很多个夜晚的……它在对面的柜子上面,被整齐地叠起,那一定是宋师傅叠的,只有他才会把衣服叠成这样,像是有魂灵附体,像是主人依旧……在黑洞洞的房间里,它像是飘浮在半空中的云朵,有一点淡淡的光泽,像一双忧伤的眼睛,它对着我,我也对着它,我们在相互的凝视中进行黯淡而温情的告别。 
 
  我重新睡着了,和衣而眠。真奇怪,宋师傅没回来,我竟然也就睡着了。 
   
  重新醒来,是被一阵压制住的哭声所惊醒。 
  我睁开眼,发现宋师傅果然平安回来,但是,他在哭。 
  他把头伸在被窝里,隔着被子敲打自己的脑袋,一边尽情地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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