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什么答复?”老旦伸着下巴问。
“血战到底,不许投降!”王立疆的指头在石桌上敲得当当响。
“果然是这样……”老旦放下了酒杯。
“高团长和我们商量,大家都觉得受不了,他决定抗命,和后方失去了联系,他告诉我们准备牺牲,但不能让伤兵们不明不白地死,他们太年轻,很多都是学生官,应该活下去,投降过去或许还能得到治疗。我同意高团长的意见,可有的军官坚持要执行命令。最后高团长火了,说愿受军法制裁也不能让伤兵们送命,更不能亲手打死他们!”
“后来呢?”老旦听着揪心,王立疆说得满头是汗。
“伤兵们觉得拖累了大家,能动弹的在半夜冲出去了,有人还爬着往前冲,等我发现的时候,他们都死在鬼子的机枪下了。那可真是惨啊!上百个年轻弟兄一个个都倒在眼前,好多人抱在一起,根本没拿武器,他们就是去死的……高团长那天要疯了,谁和他说话他就拿枪指谁。后来他本还有机会突围出来,可他就是不走,非要和剩下百十个伤兵共存亡,命令我带领大家突围……他那个样子你没瞧见,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更没人敢去拉他,我瞧着他……那阵子就不太对劲了!这下子我们这帮弟兄也没法子独自逃生了,高团长重情义,我们怎么忍心弃他而去?我们带着伤兵突围了几次,都被鬼子堵回来了,每打一次就死掉十几个弟兄。剩下的伤兵们拒绝投降,高团长都流泪了他们也不投降,十天前的一个晚上,他们围成一圈圈的,在地下室拉了一箱子手榴弹……”王立疆做了个爆炸的样子,痛苦地摇着头。
“老天爷呦……”老旦捂住了脸,心揪成了一团。
“高团长不顾我的阻拦,非要到地下室去看。他上来后没再说什么,那天晚上就……”王立疆泪光涟涟,言语哽咽,他说不下去了。
“这是怎的了?团长呦,你又不是没见过死去的弟兄们,这是怎么一说呐……”
老旦已经无泪可流,拿起杯和王立疆一碰,仰脖就干了。
“弟兄里有个从河南跑过来的……和他聊了半宿,我路过的时候,听到团长说‘真想回家’,后面的就没有听见了。”
“哪……哪个河南弟兄哩?”老旦忙问。
“昨天突围牺牲了!”王立疆轻轻放下了杯,像怕惊醒黑夜里的幽灵似的。
“王营长你当兵多少年了?”老旦悲愤难忍,想扯开这沉重的话题。
“嗯?哦,有三年多了。”王立疆有些意外。
“见鬼子之前打过没有?”
“打过共产党,在陕西。”
“也是鬼子?”老旦不解。
“不是,两码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王立疆摇了摇头。
“你……第一次打仗,怕不?”老旦歪着头问他。王立疆左右看看没人,把嘴巴凑到老旦的耳边说:“尿了裤子呢!”
“俺也是,俺也是……”老旦笑道。
两人大笑起来。老旦笑得气都喘不过,这憋气的感觉让他想起那一幕幕血战,想起那些死去的弟兄们。他鼻子一酸,嘴还在大笑,眼泪却唰唰地下来了。他掩住脸庞,泪水仍喷涌而出,一声长号代替了大笑,他一头顶在石桌上大恸起来。
“老旦,兄弟,你这是咋说的?啊呀,咋了笑着笑着就号起来了?好兄弟,都怪我,都怪我,啊?别哭了,我抓了你,先罚三杯,你救了我,我再罚三杯,你看着啊,我自罚六杯行不,你瞧着了……”
王立疆说罢,拿起酒壶便往喉咙里倒,一口气半壶烈酒就下了肚,老旦伸手去抢,哪里拉得动?王立疆喝掉了多半壶酒,酒壶顿在桌上时,王立疆已是泪如雨下。他双目紧闭,咧着干裂的嘴,眼泪流进了嘴里却哭不出声,那是莫大的痛苦。老旦被他这无声的痛哭撕碎了心,他一把握住王立疆冰凉颤抖的手,王立疆才大哭出来。
“老旦啊……我的弟兄们哪!都死啦……上个月大家还这样喝酒,今天……就剩下这十几个人了……我连个尸首也没法子替他们埋……我连团长都没办法埋……我想起来……有时候真他妈的恨自个儿……咋就活下我这么个人哪?咱咋就没和他们一道走啊……我还不如和团长一起走啊……老旦啊……我三年来的好弟兄们啊……都死啦,都死啦,我心里也苦啊……”
二人齐到痛处,头顶着头齐声痛哭着,他们哭一阵就吐几口,吐完了接着哭。玉茗和大薛,还有钟大头的通讯班的战士们被这撕裂一般的哭声吵醒,他们纷纷出得门来,看到泪人一样的两位长官,也不由得伤心落泪。
院子里月光柔撒,微风拂地,弥漫着酒香和悲伤的气息。几盏破灯笼在房梁上摇来摆去,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战士们还没来得及擦洗的枪支堆在墙角的棚子里,它们遍染污泥,甚至还有殷红的血迹。门口的两个哨兵桩子一样立着,刺刀泛着雪亮的光,映着他们泪光盈盈的双眼。一个老汉从街巷深处走来,他咳嗽着敲起竹梆,踯躅的脚步高高低低,每一下都沉甸甸的,像要今晚就走完这辈子的路。
“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
老旦哭了一阵,一肚子憋着的东西都放到黑夜里去了,登时爽快不少。他拿起酒壶,摇不出一点动静。王立疆哭号了一阵,又吐了个翻疼,耗尽了气力,趴在桌上直接睡去。老旦叫几个战士把他扶进去。
他晃悠着站起,披上军大衣,揣上酒壶出了门,抬眼两边看,街道里悬着加了盖儿的灯火,这样的灯只向下发出微暗的光,天上飞机看不到。他不知哪边有酒,抬脚就选了右边,奔着光亮活跃之处走去。青石板路高低长短,雨虽然早停了,可依然湿漉漉的。带檐的房子大多低矮,微微卷起的檐上挂着老旦不认识的器物。街旁的门板上贴着各色图案,多是老旦不大认识的神鬼,也有他认得的娃娃和灶爷。在小巷里摸黑走了一阵,看到远处一盏红色的灯,照亮斜挂在房檐上的一柄黄伞,一缕柔曲从半开的窗里飘过来,软得像新长出的棉花。老旦心下大喜,紧走两步就到了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