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街口拐弯的时候,老旦忍不住回头看去,风中摇摆的黄伞已被收起,巷子里隐约有男女的调笑,调笑中又有哭泣的声音。它们刺得老旦一阵心疼。他不知为何而疼,不知今天这是怎么了。他第一次感到这疯狂的世界并非只在战场和逃亡,也在这些看不到的角落。星光之下,每一处悲伤都流下孤独的眼泪。老旦东看西看,黑漆的街道像逃不离的枷锁,他因此害怕起来,不由得夹起脖子,用衣服领子捂了。他顿了顿脚,知道还踩在地上,瞪大眼睛辨了辨方向,走一步数一块锃亮的青石板路。
敲梆子的老人走过街头,老旦不知还是不是那个。他远远地就要躲避,见老旦虽然蹒跚,却军装在身像是个官,就走过来扶着他,壮着胆子说:“军爷?这后半夜了你可别乱跑啊,这里不比军营,你又喝了这么多的酒,这里好些个愣头青子半夜串巷子的,可不管你是百姓还是兵,一榔头就要了你的命去!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啊呦,你喝了多少酒啊……”
老旦方才拧着的一股劲泄了,只觉得酒气上涌,上了船一样踩不着根儿。几个酒嗝上来,白眼一翻,“哇”地一口就喷了出来,老汉躲闪不及,被结结实实溅了一身,嘴里连连叫苦,正待抹油开溜,却被老旦一把攥住了衣袖。老旦瞪着他,佝偻如黑夜里逡巡的野狗,恶狠狠地问这老汉:“老头,这叫什么街、什么巷?说!”
老汉被这醉汉攥得生疼,见他失了理智,唯恐那钵盂般的拳头砸将上来,忙扶着他说道:“军爷可别拿老汉出气!这街叫黄花街剪子巷,你刚才出来的那家是远近闻名的姐妹楼,大爷你可别拿我出气啊,老汉我可受不起你一拳啊……”
“滚吧,你这老狗,日你妈的这儿没个好人,早晚俺全把你们突突了……”
老旦将老汉推了个跟头,在屁股上又踹了一脚。老汉麻袋包一样滚着,灯笼也摔在一边。老旦不管不顾,喘着粗气一深一浅地往前走。月光突然狠狠地亮起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忙扶着光溜溜的墙往前硌蹭。好不容易挨过一条街,手猛地摸了个空,老旦一个踉跄,脚绊在了一家伸出的门阶上,摔了个七荤八素,挣了几下竟不能起来。他干脆躺倒在地,望着巷子缝里高高的天空和闪闪的星星。枪声四起,炮声隆隆,离开板子村时乡亲们的哭喊,都一股脑钻进他麻木的脑袋,月亮又变作一颗冒烟的手雷,在天上呼呼转着,越转越快,对着他的脑袋砸了下来,老旦闭上眼睛,耳边幻起嘶嘶的声音,像炸弹爆炸后的耳鸣,一个声音在耳边软软地说着:
“大哥你要活着回来啊……大哥你要活着回来啊……”
“要活着回来啊……”
老旦默默地念叨着这句话,身躯渐觉沉入大地,下面是无底的深渊。
“旦儿啊,今儿个啥时候回来?”
“俺浇完了地就回来,日头估计还下不去哩。”
“干活的时候挺着点腰,你看你那腰勾的?袁白先生见了俺,还说让俺晚上别老折腾你哩,你看俺冤不冤?”
“别听那老驴瞎嚼,他二十几年没碰女人,那是泛酸哩。”
“你可别这么说袁白先生,人家可是秀才,出口就成章哩。”
“哼!出口就给俺起这么个外号,正经事儿也没见他干出啥来。”
“对了,旦儿啊,你去找他给自个儿算算命吧,看你这辈子能不能大富大贵?袁白先生的卦可灵了,他说明儿个下雨,明儿个就不能刮风,让他看看你的前程,也让俺乐一下。”
“算个啥?俺三叔早就说了俺是一生穷命,上几辈子都是种地的。”
“他说了不算,他还说自个儿是乞丐命哩,咋了也曾经富成那样?”
“后来不也垮了么?”
“那你也给俺富一个,让俺和娃们先舒坦几天?”
“那俺就和三叔一样,再收上几个小。”
“你敢!看俺不剥了你的皮……”
“哎呀,俺是说笑哩……”
“你放屁了?”
“你才放屁了。”
“那被窝里咋这么臭?”
“反正不是俺……”
醒了,老旦和衣睡在弟兄们中间,二子的大脚丫子近在眼前,真个臭气熏天。老旦挪下了大床,头像裂了一般的疼,要不是刚才这温馨的梦,就要骂娘了。咂巴一下嘴,仍然是一口酒味,舌头像酒里泡了半年的牛鞭又硬又瘫。
出得庭院,日头高高地挂在天井,好一个大晴天哩。战士们围着大锅蹲了一圈,大伙端着大瓷碗子呼噜呼噜地喝稀饭,咸菜帮子嚼得脆响。老旦活动着麻木的四肢,听见朱铜头又在那里放山炮了:“弟兄们,要说这小鬼子厉害,还真不含糊!在大楼外边,一个鬼子往我这边儿冲,我三颗子弹打进他的肚子里,这家伙居然还在叫着往前跑,肚子上的窟窿这么大,对……对,跟这碗口差不多,那血和肠子哗啦哗啦地往外流啊,啧啧……”
朱铜头见大家听得认真,说得脸放红光,双手掐了个洞。
“你刚才说窟窿多大?碗口这么大?三个洞都这么大?”海涛惊讶地问。
“对啊,就这么大,都是我用这三八大盖儿给他做下的。”
院子里响起一片哄笑,朱铜头不解:“你们笑什么,我还哄你们不成?”
一个四川兵笑着说:“你个呆人!放屁也不看看风向?哪个弟兄打出子弹不比你见过的多?可我们从来没见过鬼子步枪子弹从前面钻进去就能留下这么大个窟窿的!那鬼子的步枪弄的多是贯穿伤,两边都是那么大个眼儿,咱们的步枪倒是出口大些,但要按你说的,鬼子后面的窟窿要大过这口锅喽……一听你就是个没日过女人的鸡鸡娃,下次想日哄人,先把**揉大了再上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