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放晴了。
端加荣睁开吃力的眼皮看看门外,天已晴了。蓝色的天与白色的雪就像一个脸盆的底和沿儿,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昨晚两个男人的打斗没留下什么痕迹,有一些脚印,也加入了一些兽迹。两个男人是死是活这又关她什么事呢?没有他们,心里还一阵别具一格的轻松,就像跟这干净的天空和雪地一样。经历了这些。她更加坚决了要尽快开出那剩余的十四块半来,要在八里荒,凭她一双手,不,还加上不到八岁的二丫的一双手,母女的四只手,重又开出一个二十五块半,在八里荒,造出一个村庄,只有她一家的村庄,在这里建造她幸福的生活。不要男人,她也应该有幸福安宁的生活。
二丫被她强行拉起来了,强行拉入空气依然凛冽的荒野中。假定两个男人都死了,冻死了,讨虎狼狗熊吃了,那不更好吗?端加荣就是抱有这种让人畅快的恶毒的想法,背上背篓和钁头,走上大石坡。 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像披着孝衣窥视在雪地中的怪兽,像一群吊丧的精怪。而那天晚上那只狼蹲的地方,只有阳光在那儿红红地印染着,后来的风雪已经把那儿抹平了,仿佛没有任何野物光临过。风摇动衰草,石头拖出阴影,更远的山坡下,森林晶莹剔透,树挂雍容华贵……
端加荣一钁头刨下去,就刨出了一个吼子(竹鼠),在洞里伸出两颗大啮齿朝她大吼,蓝闪闪的毛皮煞是好看。 &star=1#83144
“我得惊扰你们,快搬家吧!”端加荣刨地,扒开积雪刨地。她不想打死那只吼子。
二丫搬石头的手套有几只指头伸了出来,端加荣见状,就把自己的手套拉下来,戴到她的手上。自己就光着手,刨石头挖土。
上午真的挖得很快,流了一场大汗,身子竟然好多了。挖出了一大堆草根树根葛藤,又点火烧着了,端加荣和二丫在火边烤火。将这些东西烧了,又会成为肥料,一举两得。当火噼噼啪啪在棕红色的新土中燃烧起来,周围的雪地都似乎映红了,雪地上出现了蹦跳的小松鼠,火焰腾到高空,仿佛春天就要来了,泉水就要解冻,冰雪就要融化了。如果我一开春种上三亩地的苞谷,两亩地的洋芋,在石缝田边种些南瓜、蛾眉豆、刀豆、芝麻,那一定是一幅兴旺的景象。到了秋天,再搭一个守秋的棚子,人住在高高的棚子上,望着自己成熟的田地,晚上睡在厚厚的茅草里,看着八里荒格外明亮的星星,通红通红的森林,雪白雪白的瀑布,满山的野葱野蒜;有猪,有狗,有鸡,给女儿们讲着古老的故事,唱个山歌子。如果身边还有一个能疼自己爱自己的男人……没有男人那也是十分惬意十分美好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啊!……端加荣在火焰燃烧的幻景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不禁泪水涌出。
可是这一天她总有一点惴惴不安,心里好像有什么隔着一样,好像有谁催她回窝棚去,窝棚有什么唤她回去,当她匆匆拉着二丫回窝棚弄中饭吃时,还没到窝棚,就看到窝棚顶上升起了一股青烟。她飞快地跑向窝棚,打开门,棚子里烟雾弥漫,床上已经着火了!是床上,她冲进烟雾,同时喊小丫,听见了小丫在壁角那儿哭泣。她向水缸冲去,菩萨保佑,还有半缸水,她用脸盆舀水向床上泼去。终于将火泼熄了,可被子和垫絮都烧掉了半边,棚子里一片狼藉。问小丫究竟是怎么回事,小丫呜呜呃呃哭诉说她冷,就吹火想烤烤火,把火星子吹到床上去了,燎到了床沿的茅草,火就烧起来了。
端加荣只有庆幸,得亏回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窝棚没了,连小丫也会烧成灰的。
看着这个“屋子”的一片惨状,欲哭无泪,娃娃还小,打也无用,大难不死,就是万福了。只好收拾屋子,烤那未烧光的被子,好在客床上还有一条被子,晚上还能有个栖身的地方,有个东西挡挡寒。
下午,当她再一次出去的时候,小丫就不干了,不要一个人被锁在家里,跳着脚哭着紧紧抱住端加荣的大腿,要跟她一起去。端加荣怎么也脱不开身,怎么哄也不行。她心软了,只好给小丫的头上围了一条枕巾,把她带到山坡上去了。
野外的风就像锐利的镰刀,砍得人身上生疼,热气全无。小丫又不能站在身边,碍手碍脚,看她冻得清鼻涕直流,就找了块避风的大石头,又给她抱了些上午砍的枯草葛藤,点燃了,让她烤火,并吩咐她不要乱跑,就在这里好好坐着。之后端加荣就和二丫一起干活去了。
下午的进度非常快。端加荣搬运着土石,甚至忘了大石头后面的小丫。有一会儿,当她想歇口气时,陡然想起了小丫来——那边没有冒烟,火定已熄了,可小丫没吵没嚷地没了声息,怕不是睡着了?这地儿是不能睡的,气温太低,就踅到大石头后面去。上了个坡坎,一抬头,在离石头不远的粗榧间,看到了一个野物,狼!是狼!那狼一身灰白色的短毛,且很零乱,两颗眼珠子像要射出的子弹瞪着她,蹲着,就跟前天晚上看到的姿势一样!而且狼的嘴边和嘴里到处是血。那血鲜红鲜红的,就像狼的嘴被人撕开了一样,就像衔着一枝红梅花! &star=1#83144
“狼!狼呀!”
端加荣看四处竟没有可抓的东西,抓起一把雪朝狼掷去,雪在空中就散了,狼惊了,猛地向后退去,退进粗榧深处。
端加荣“狼呀狼呀”地喊着就朝小丫坐着的石头后头跑去,火熄了,柴散了,哪还有小丫的影子,就一条枕巾散落在地上,血却是格外鲜明的。端加荣嘶喊一声:“小丫!小丫呀!”就顺着血迹去赶,在另一块石头边,小丫还在,倒在那里,半边脸已经啃得没有了。
“小丫呀!我的小丫呀!这叫我怎么搞啊!”端加荣和闻声跑过来的二丫抚着小丫的身子哭喊着,号啕着。她抬起头要寻找咬死她小女儿的仇人,那只狼。一下子就在不远的石头边,看到了那只灰白色的狼。它还没走,它还在原地,等着人走后它继续来吃这个小孩的尸体。
“狼!打死你!”
端加荣冲到田里,拿起了她的牛舌镘,对不知如何是好的二丫说:
“快去叫登凤阿姨来啊。死鬼呀!”
端加荣不顾一切地朝狼扑去,狼紧闭着血糊糊的嘴,向远处逃走。端加荣拔腿就追,她要与这只狼拼个你死我活。要把它打死,为小女儿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