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茂,这是我的娃儿,是判给我的,是我的!你们不能让我什么都没有了!”
王昌茂说:“让狼也把她吃掉?你这个臭婆娘,跑到荒郊野地跟男人玩,把我的娃子玩没了!”
端加荣怎么也不放手,二丫就像长在她身上一样。她给二丫说:“二丫,你不要离开妈呀!不要走!跟妈在一起!”
“你们不要妄想,除非把我打死!二丫就在这里!”她的头和背像被人击鼓一样擂打,咚咚直响,可休想把她那双手掰开。
“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我就把二丫给你们!……”
没有谁敢杀她。夺不走二丫,他们就让她没有栖身之地,就一把火把窝棚烧了。
他们点燃了火,他们走了。他们抢走了她们的生活用品包括那个脸盆,一把火,就把窝棚给点着了。
这是要把她逼上绝路的,要你心回意转,没了路,回头乖乖地回二十五块半去。
可是不!那个赖以栖身避寒躲兽的窝棚在大火中呻吟时、缩小时、爆响时,端加荣疯一样冲进了火海,任何人都扯不住她。她抢出了半背篓苞谷种铁籽白。她一个一个把苞谷抢了出来,有烧着了的,有没烧着的,有烤熟了的,有没烤到的,有半生半熟的。她后来一颗颗抠那还能做种的苞谷籽,她知道那些埋进土里还可以发芽。她抢出了苞谷籽。在窝棚坍塌、化为灰烬的一刹那,她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抢出了那些做种的苞谷。她的头发和眉毛都给火烫焦了。
还有女儿,还有女儿二丫,这是唯一陪伴她的亲人了,还有小狗灰灰。有一个女儿,有一条狗,有种子。端加荣笑了,抱着二丫和苞谷种,笑了,含泪笑了。她遍体鳞伤,笑了。她站在废墟旁,青烟袅袅。那个过去有些微欢笑的简易屋棚,有炊烟和门的屋子,透风的屋子,门口有农具和一条狗叫唤的屋子,面对着永恒寂静和山冈的屋子,没了。那个窝棚是她一镰刀一镰刀割来的芭茅搭盖的,还有洪大顺从家里背来的杉料,有他破篾扎的架子,有两个女儿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捡来压好的边檐……现在都没了。不要紧,你们吓不倒我的,掐不死我的。
就是在这天,在两个人歪歪倒倒、瘸瘸拐拐去乡里报案的这一天,在结冰的路上,洪大顺忽然提出来要跟她结婚算了。她是要坚持去的,去乡里,她要找到正义,要向领导申诉。哪怕打成这个样子了,走不动了,爬也要爬到乡政府去。这个人别人都说她有神经。她就走了,把二丫交给洪大顺就走了。洪大顺又将二丫交给李登凤,掰着腿去追赶她。
这是个北风呼啸的傍晚,滴水成冰。端加荣这个瘦丁丁的农妇要爬向十几里外似乎从来就不见办公的无人住的乡政府,去凭说道理报案告状,她刚死了女儿,追了两天狼,房又烧了,一无所有,噙着一辈子悲愤屈辱无处诉说流淌的泪水,要去那个挂有××乡政府小牌的小院找人主持正义,一般人是不可能也不会去做这种傻事的。洪大顺对李登凤说:“她呀!”
他是去拉她转来的,没有用。即使要这样,也可以歇一宿再说,再去不迟。李登凤说端加荣是被逼得这样的,快逼疯了,你一定要拉她转来。洪大顺就是这样去追端加荣。这样的女人十分可怕。她咬死了狼。她像石头,在风中越锉越硬。你就是把她打死,她也不会低头。可这几年她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呢?刚开始,他与她认识时,她并不是这么的,是个逆来顺受,被丈夫指使,要她向东不敢向西,要她赶狗不敢撵鸡的驯善女人。可现在,她那几根就剩下的骨头成了铁。前几天追她,她要与狼拼个你死我活,不顾一切了。可她战胜了狼,一个人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就什么都不怕……洪大顺追到大岩口时,依稀听到了夜的深处传来的救命的声音。他找呀找呀,在大岩口的深沟里,找到了摔下去的端加荣。
毫无疑问,如果不是洪大顺,那一夜,无论端加荣是铁打的还是铜铸的,都会冻死,冻成一根柴火棍子。 &star=1#83145
端加荣走得很快,那不是逃走。她明知道去乡里等待她的是什么,可没有办法,她当时的冲动就是往那儿走去,那是政府,她相信政府,这最后能给她一个解决问题的地方。每次她都是这样。被那个冷冷清清的小院拒绝一百次,一千次,吃一万次的闭门羹,她一万零一次也要往那儿跑。她自己笑自己:路都跑成槽了。别人也笑她:路都跑成槽了,腿都跑细了。就是这么,她要往那里跑去。整个胀坠的下身和闷痛的右腹部因为追狼而更加严重。因为结冰,走几步就会滑倒在地。那个电筒她花去了多少电池,她不记得了。从泥土里扒出的几个钱都买了电池。没吃没喝都买了一号电池。如今的电池寿命忒短,打着打着就变成了红火,就朦朦胧胧了。一步没踩稳,就摔进了深坑。她醒来的时候发现是在深坑里,四壁滑溜,她就喊呀喊呀,救命呀,救命呀……她后来又冻得昏死过去,坑并不高,就差人拉一手,结冰后的坑壁就像玻璃,想找块石头垫脚,石头全冻在冰雪下。可她也没有绝望。脚是摔坏了,脚踝像被人砍过一样。她不停地在坑底走来走去,大喊大叫,拼命喊叫。直到再一次昏迷……终于,她的救星来了,她预感到会有人来找她的,在她的身后,有个人一定会出现。在她追狼即将倒在迷魂塘的时候,那个人出现过。她用她的毅力,感动了这个人,这个人现在与她难解难分,不会坐视她一个人向危险的路途走去。这个小伙子,对她有了一丝依恋,他们快成为命运共同体。终于,她听见了唤她的名字,一个男人。在快与死神相会的时刻,那个人,看见了她,向她伸出了一双手。那个人终于把她拉了上去,并用自己瘦弱但还是热气腾腾的胸膛暖她,暖她的手脚。那个人说:“加荣,你是为何哩!你何必要这样哩!你吃这样的苦不划算哩!……”那个人捏着她的手脚,想把她捏到阳世间来,那个人说:“不就是要让我答应吗?我应了,我应了还不成吗,回去吧,回去吧……”这个人掰着腿扶着一拐一拐的她往回走。端加荣胜利了,她得到了他,意外地收获到了他,在八里荒的荒山老林里。这也是一种耕耘。两个人伤痕累累,可她收获了最好的东西。那个人说:“有个二、r就行了,我不要别的了,不生也行,你这身子也生得累了,活着就不易。”她紧紧地抓着他,生怕他跑了似的,抓着他并不宽厚的肩膀,可这个人实在,不打她,这就够了。后来她大哭起来,快到洪大顺的家了,很少流泪的她像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我不去,我不去你家,我要回八里荒!我要回我的窝棚!”看到家了不知端加荣为何大哭起来,这让洪顺顷很诧异。他提醒她说:“不进去咱们两个都要冻硬了。”三十五岁的端加荣却死活不走,像个小娃儿一样坚持要回到八里荒去。“那窝棚不是没了吗?小丫不是走了吗?八里荒什么都没了,你去那儿干什么?”“我就是要回八里荒去!我要我的那十一块地!我要回那儿去,我要去看二丫小丫和灰灰!……”她像个小娃儿撒娇。洪大顺拿她没有任何办法,问她:“是不是怕我爹妈不认你,赶你出来?”端加荣不回答,紧紧抱住洪大顺,生怕他飞了似的,依然说:“我要回八里荒我的窝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