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挣脱了村长和洪大顺的拉扯,站在自己的窝棚门口,手上操着她开荒的牛舌馒,打过狼的牛舌钁,浑身颤抖着,保卫她的屋子,不让那些人上前一步。
那些人看着这个瘦小的女人要以死相拼,就胆怯地往后退去,不敢轻举妄动,以免那个女人的馒头落到他们头上。
那个头头说:“没判你刑,没把你抓去就不错了,你犯了这么大的法,还不配合我们,真想逮进去吧?!” &star=1#83146
“你们判我,你们来抓!你们只要动一动我的房子,我不要你们抓,我今天就死给你们看看!”
“就是不拆,你也休想住这儿,必须恢复这儿的植被,县里下达的硬指标!你开的荒交给村里,开春后补种树苗……”那个穿着羽绒服的人把颈子恶狠狠地从羽绒衣领里伸出来,暴跳如雷地说。
事情已经这么了,无可挽回了。就这么剑拔弩张地僵持到天黑。那几个人一直怀着想冲过去把端加荣按住的冲动,可是没有得逞。村长只是点头哈腰说照办,不时喊话要洪大顺劝端加荣。村长跳着脚说:“洪大顺,就是你掰子把端加荣害了!”
端加荣说:“这与大顺无关,是我要来这儿的,与任何人无关!……”
就是在这一天的晚上,天晴了,一轮满月像灯笼挂在八里荒的上空,林子像镀了层银子,雪地上反射的光芒就像燃烧着某种焰火。八里荒在寒冷的空气里就像白昼。端加荣背着馒头来到了她的田头。她在小丫的小坟头坐了一会儿,积雪把她的女儿抱在怀中。在更深处,那里有她亲手杀死咬死的狼。那是复仇。可是,在多年前,我是个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的女人,现在我可以用牙齿咬死一只狼。看看这大半年来我与二丫挖出的土,砍出的灌丛,垒砌的石堰,在月光下,它们像一家家房屋的山墙,衬出棱角分明的投影。这相当于我建起了一座又一座房子,甚至正在垒起一个村庄的雏形……我这么干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不,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开出一片未来的生活,我就是要赌一口气,就是要做给人看看,我端加荣不仅仅是男人手上的一样农具,用时捏在手上,不用时扔在墙角里……可我为了争这口气,现在,这所有付出的心血都将白费了,田将不成为我的,为了争这口气,小丫也付出她小小的生命。我以为这块自己开垦的土地会成为我幸福的归宿,它却成了比过去的一切都不幸的坟墓。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不!田我不能交给他们,不能把我的劳动拱手让给他们。这是我的血汗换来的,是用生命换来的。我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交他们手上!
一股愤怒的激情在这寂静寒冷的夜晚越烧越旺,她忽然操起钁头,朝那坚实的石堰刨去。又是刨着,又是撬着,那些石头纷纷向坡下滚去,土石纷飞。她大声地吼叫着,像一匹母兽发出的沉痛的号叫,像是恫吓和申诉,又像是撕心裂肺的哭泣,就这么,她像疯了一样毁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她浑身发抖,同时喊叫道: &star=1#83146
“不给你们!不给你们!”
阒寒、高远的夜空里全是她可怕的喊声,那声音一直震荡到远处的森林和山谷,叩击着满天冰凉的星星。
当洪大顺打着火把寻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在继续毁灭着她的“工程”。她在月光下像一个荒林中的女妖,披头散发,猛烈地与石头和土地对抗,钁头在石头上进射出一串串火星,好像她在与整个世界战斗。
“加荣,别!你在干什么呀!别这样!”洪大顺喊道。
她无法停下来,她,端加荣,这个孱弱的女人现在变成了一架毁灭世界的机器。可是,他也看到了这个女人瘦小的身体中所散发的能量,同样让他震惊。“不给他们!不给他们!”——那团愤懑狂乱的影子在他走近时,在手上火把卷燃的火光中,越来越长,越来越大。那拒绝的吼声在这片荒凉的深夜石坡上,就像是阴魂的呼号,被带向月光的深处,变成了山峰和传说。
大约过了一年以后的某一个春天,万物花开的时候,端加荣穿着整齐的、漂亮的服装来到了这儿;有人看见了她,出现在八里荒。这一年,有传言说,有人看见端加荣和洪大顺在十堰市开了一个副食商店,就在火车站不远。八里荒的这个窝棚并没有拆掉,倒是成了采药人和牧羊人躲雨避风的极好的地方。不过那片毁弃的田地已新种上了树,是一种长势十分凶猛的笔直的日本落叶松。这松树的叶子连羊都不吃,吃了会浑身浮肿,甚至死亡。有人看见端加荣在她小女儿小丫的坟前扯着草,并且挂上了一串彩色的气球,气球就系在一棵小树上。她还烧了一个塑料的好像是汽车的玩具,并且供上了果冻、糖果、娃哈哈酸酸乳等一堆吃食。当然,还有一双漂亮的翻毛皮鞋。那可是真正的皮鞋。
春天在八里荒充满芬芳,银莲花、报春花、驴蹄草花,花葶高挑娇嫩,就像孩童。就像孩童的身子,散发出浓香、郁香和清香。有人看见端加荣一个人在这里悄悄地哭泣着,抬起头来,站起来,她胖多了,脸色也有了红润。
就是这一次,听说她将洪大顺的爹妈,也接去了十堰。
她在更远的地方找到了她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