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玉心想,宫花这番话要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也算是个理,可她说出来就需打折扣,满村人都晓得她和男人双泉多年不和睦。一闹起来双泉就把她往死里打,有人还听见她咒男人死,虽是气头上,可也很能说明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双泉就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会太当回事的,何况还能得那么多钱。
宫花也似乎想到别人会怎么样想她,又补句:“都别瞎寻思,俺这么说可不是不心痛双泉,男人再熊气也是男人,有好,有毛不算秃子。”
李兰说:“就是就是。”
黄艳丽说:“俺老是想,人要是死了,救不过来,这谁也没办法,可现在是死活不明啊,不救,就……”
紫英说:“矿上的人可咬定没法子救。”
满玉觉得紫英说得不对,说:“矿上可没说不能救,只说打通坑道得二十天。”
紫英说:“等二十天打通了人早死了,救不救有啥两样?”
满玉仍然觉得紫英说得不对,反驳道:“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紫英问:“反正是个死。你说咋个不一样?”
满玉还想与她理辩,这时服务员女孩端上一盘菜,正是紫英点的,一盘香气诱人的熘肉片,紫英就顾不上别的,捞起筷子大吃大嚼起来。
黄艳丽看看吃相不雅的紫英,替满玉把话说出来:“救和不救就是不一样,救就有一线希望,不救人就死定了。”
宫花替紫英辩解,她说:“都想救,谁不想救天打五雷轰,可明知道救也白搭,不是死心眼儿吗?再说了,人家矿老板为这个多拿五万块钱呢。”
满玉心想,可不,一切都是这五万块钱作的祟,弄得人心里长草。
她说:“不要这钱也得救人哪。”
宫花瞄瞄满玉,说:“你这是干啥哩,本来你也同意矿上的意见,咱们才一块儿出来的嘛,到半路你又要变卦,知不知道已经不是你自个儿的事了,到了矿上你不签字,这五万块钱谁也甭想拿到,这事就黄了,你可不能这样。”
满玉说:“俺也清楚这事牵扯着大伙,可就是在心里过不去。”
宫花说:“谁心里都过不去,可没法子呀。别寻思咱们不签字矿上就好好救人了,不会的,那些人心比锅底黑,救,也只是做做样子,到头来咱们是人财两空,哭都没处哭。”
宫花的话让满玉在心里打个激灵,眼直盯着宫花,问:“你咋知道矿老板不安好心?”
宫花说:“你别管,反正俺说的是实情。”
黄艳丽哭起来,哭得很悲伤,她用手捂着脸,哭声和泪从指头缝里往外溢。
满玉眼里也注满泪,但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她寻思着宫花说的话,不晓得是宫花真知道底细,还是故意这么说好断了大伙救人的念想。但有一点她很清楚,矿主为了自己发财,是不考虑别人死活的。她眼里的泪哗哗流出来。
宫花叹了口气,说:“哭有啥用哩,要是哭能把男人从地底下哭上来,咱一块儿哭,哭他个天崩地裂。” &star=3#84752
黄艳丽止住哭,把手从脸上移开,沾泪的娃娃脸看上去更像个孩子,可怜兮兮的,说:“不管咋说,咱不能让老板牵着鼻子走,得救,咱不救男人,他们地下有知,死不瞑目啊。”
黄艳丽的话像锥子扎在人身上,女人们都瞪着眼,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连大吃大嚼的紫英也停下来,两眼发直。
宫花也不说话。
满玉又想起宫花和男人打冤家的日子,她杀猪般的哭嚎咒男人死的话满村人都听得见,说最好压死在地底下,那就连尸也不用收,利索。想起宫花对男人的诅咒,满玉便感到脊梁发凉。
宫花的语塞当是为她下面的长篇大论做准备,她清清嗓子,说:“俺不知别人,只知道俺家双泉,要是他在地下知道俺去矿上签字,不但不会怪俺,还会举双手赞成,有句话咋说呢?对了,叫含笑九泉。他会含笑九泉。”
女人们诧异地盯着宫花。
宫花忽然哭了,“哇”的一声,像猫叫,泪在大脸盘子上涓涓流下,哽咽说:“俺说了大伙也不会信,双泉他早就盼望着能摊上矿难死,他说他死了这个家就活了。开始俺以为他是胡咧咧,后来知道不是,他是真心的。他算了笔账,说在矿上他一月挣一千块钱,除了自个儿吃饭花费,也就能剩下四五百块。现在还能维持生活,可要等两个孩子上学念书就不够了,更别说念到中学大学。可要是死在矿上,家里能到手二十几万,把钱存银行,每月能得五六百块利息,比他现在拿回家的钱还多,这样两个孩子就能念书奔前途了。等到孩子成家立业,有在银行的本钱也就不愁了,所以算来算去,还是死了比活着上算。双泉不喜欢俺,和俺吵,可把他的两个儿子当心肝宝贝,为了儿子,他不在乎自己怎么样。真是这样,俺不撒谎。”
二十万,或者二十五万的账,其实在女人们的心里都暗暗计算过,可宫花男人的这种算法,却是完全让人们想不到的。满玉心想,人到了啥地步才能把自己的命不当命呢?那得是眼前一片漆黑啊。双泉真的已彻底悲观,心甘情愿一死了之。
这时服务员女孩又送来了菜,是宫花要的熘肝尖。
宫花的眼光盯着摆在桌上的菜,板板着脸向女孩质问:“这就是十块钱一盘的炒肝?”
女孩说:“没错。”
宫花捞起筷子在盘子里扒拉着,边扒拉边嚷:“你瞧瞧,你瞧瞧,总共才有几片猪肝哪,太坑人了,十块钱能买一整挂肝,能炒一大盆。”
女孩并不示弱说:“那干吗不买一挂肝回家去炒呀?”
宫花一吼道:“放你娘的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