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准寡妇冒雪上路了。目的地是三十里开外的刘夼煤矿。
世上有寡妇、活寡妇、老寡妇、小寡妇,没听有准寡妇一说,这说法透出一种不善的阴毒,只是这五个急匆匆往矿山奔去的女人的真实情况是:男人眼下正被埋在地底下,死活不明,而且即使活着最终也难逃一死,对于此时此刻的她们,称之为准寡妇的确再恰当不过。
她们一大早就出了村,天阴着,不晓日头出没出山。风又冷又急,吹得雪粉在半空中飞扫,吹得她们像没了脚跟,摇摇摆摆。说起来她们并不是弱不禁风的女子,常年的劳作使她们个顶个像头壮实的母牛。可自从噩耗传来,天塌地陷,自己也如同自己男人那样被埋葬了,人整个地垮了。
走在最后面的是满玉。她是五个女人中最年轻最标致的,也是唯一没有孩子的,当然说她没有孩子也欠准确,她有,在肚子里,是男人回家过年怀上的,眼下说这事除了自己还没人知道,包括男人永利。这当间她和永利通过电话,几次要讲,可终未讲出口,许是考虑到这个消息对身为独子的永利太过重大,听了会不顾一切地往回跑,她不想因为这个让他旷工,要知道孩子出生后花钱的地方会很多。另外,她似乎还有点舍不得将这个秘密泄露,让它留在心里像一块糖慢慢融化,甜蜜无比,只是这甜蜜的时间太过短暂。 &star=3#84751
满玉是昨天晌午被广播喇叭喊到村委会的,去的不单她,还有本村另外几个女人,就是李兰、宫花、黄艳丽,还有紫英。一打照面,满玉的腿立马瘫软了,赶紧用手扶住门框才没让自己倒下,她感到窒息。心“怦怦”地狂跳。她看得出,来的这些女人的男人都和永利在一个煤矿下井,召成块儿,头脑再迟钝也会想到是矿上出了事,况且出事也不是头一遭,两年间村里已有三个爷们儿在矿难中送了命。满玉想到今番摊在自家男人身上,立时觉得天崩地裂,精神完全崩溃了,后来大嘴村主任讲话,矿上来的一个小白脸讲话,唯见嘴皮一张一翕,吐出的音却啥也听不见,甚至连别的女人的号啕大哭也完全听不见,那一刻,唯有一念在撕裂着她的心:永利死了,永利死了,他还不知道自己有后了啊,他,他太惨了……
女人们顶着风雪艰难前行,哈着腰,歪着头,进三步退两步,她们得这么走到七里开外的镇上,再坐小客到另一镇,在那里再换一次车才能去到刘夼煤矿。眼下她们走的是一条乡间山路,曲曲折折,高低不平,又被雪覆盖,女人们只能排成单行鱼贯而行。雪将她们的通身染白,远远看去,活脱脱一支身着孝服的出殡队伍,事实上她们正是一伙送葬人,只不过是为活人送葬。
这么顶风冒雪走了两三里,女人们就走上一条机耕路,只因天气恶劣,路上不见人和车的踪迹,空空荡荡。走在最前面的宫花缓下脚步,等着后面的伙伴跟上来。宫花是从邻县嫁过来的,因脸盘大被人叫着大脸宫花,刚结婚时随男人双泉在矿上干杂活,后来一胎生了两个男孩,就回家了,因没有家底,承包的地不够数,日子穷得厉害,三间老房子没钱翻修,说倒就倒。宫花直等到最后面的满玉跟上来,才开始又往前走,边走边说:“到了镇上,都等等俺,俺要去百货公司买双棉鞋。”贴她身边走的李兰问:“你脚上不是穿的鞋吗?”宫花说:“是给俺家双泉买。”几个女人一齐用哭得红肿的眼瞪向她,像看个神经病。可不,宫花说的整个是疯话,男人给埋在地底下,死就死了,不死矿上也不打算抢救了,真正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买鞋有啥用呢?许是看出伙伴的惊讶,宫花解释说:“今黑下俺梦见了双泉,他和一伙人在野地里往前走,他看见俺转脖吆声宫花你赶快给俺买双鞋,俺往下一看,是赤着脚,赶紧问双泉:‘你的鞋呢?’他说掉了,俺又问双泉:‘你要去哪儿?’他瞪了俺一眼,吼:‘小贱人,装啥糊涂,俺去哪儿你还不知道么?’俺就给吓醒了。”几个女人也像给吓着了,低下头,心里惴惴的,从宫花梦里双泉对她愤怒的态度,想必是已晓得自己面临的处境:自己的女人为多拿死亡补贴,已同意了矿上的意见,不再抢救了。女人们从宫花的梦,自然而然想到自家的男人,尽管没像暴脾气的双泉那般托梦怒骂,肯定也心有怨恨。
女人们的思绪不由得又回到昨天,那个矿上来的自称是地质专家的小白脸,对她们咬钢嚼铁,说这次矿难情况特殊,唯一的抢救办法是挖一条通矿洞作业面的地道,可由于距离过长石质太硬,即使用最先进的设备,也得花二十天才能打通,要知道人不吃不喝不可能活这么久,所以救也白搭,矿上的意见是从实际情况出发,不再实施抢救,除按规定发放矿难补贴,再将省下来的抢救费用补偿给每个死者家属五万元,同意就去矿上签字画押领钱,条件是死者家属必须全部同意,少一个也不成,还不得将这次矿难对外界泄露,把事私了。开始没人肯答应,哭着号着向小白脸要人,可到最后,经不住小白脸一遍一遍将“人是死定了”说成“铁的事实”,还有想想这五万块也真不是个小数目,不要亏大了,女人们也就同意了,于是在小白脸的催促下,匆匆上了路。
“你们说,矿上答应给的补偿不会变卦吧?”问话的是李兰,李兰是女人中间个子最高,而模样最差的,脸宽下巴短,像一把铁铲。李兰替男人生了一个闺女,可男人还想再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不知怎的李兰再就怀不上,弄得男人和公婆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还放言,要是两年内还生不出儿子就离婚。她害怕离婚,那样她就会被赶出家门,整个儿鸡飞蛋打,这种养不出儿就滚蛋的事在四邻八乡也不少见。也许正是考虑到这种危机,李兰是比较痛快同意放弃抢救的一个。
“小白脸说矿主有的是钱,哪能变卦呢?再说他还怕咱们把这事捅出去呢,那他就倒霉了。”回答的是紫英,紫英姓邵,模样挺俊,山后邵家村娘家,紫英是她们当中孩子最多的,三女一男,因违反计划生育被罚个精光,大冬天四个孩子只有两套棉袄棉裤,两个出门另两个就只得待在家里,旧社会的老套故事竟出现在今天。紫英说话时不看李兰,而是把脸转向侧后方的黄艳丽,因为她知道黄艳丽是反对矿上意见的,直到上路前还别扭着,她把矿主不会变卦的话冲黄艳丽说,目的只在怕黄艳丽中途变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