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心里一凉,眼前一黑,屋顶像塌下来一样。
“下来吧,看你准备烧纸,咱一起,俺也给俺娘烧点儿。”郭铁头走过来伸出手,搀起了翠儿的胳膊。
第二天,翠儿安顿好两个孩子,挎着篮子去赶集儿。集儿在板子村和蓝头村之间,本来初七小集儿,十五大集儿,鬼子来了之后就只剩十五一个不大不小的集儿,几个村子的人都在这里买卖家用。鬼子在出入口都布了岗哨,进去的有个赶集证,出来的必须交还,买了什么换了什么都要和把口的伪军说几句。
翠儿拿出几块法币,先去买了二尺布,再买了两斤鲜猪肉,一斤咸熏肉,半斤羊肉馅,一条小鲤鱼,一两大料,两根景家麻花和一小桶香油。她坐在一个摊子上吃了碗羊肉烩面,喝了一碗不翻汤。她故意坐在人多的地方慢慢吃,走的时候想了想,又去买了两包烟,篮子里装得半满,再给孩子买了些大京枣。正准备沉甸甸地往回走,山西女人冒了出来,她拉着翠儿去帮她看布,说要做一身秋天的新衣。翠儿拗不过这讨厌的女人,她更没推掉这十几分钟的理由,便跟着去了。
山西女人挑了块带兰花的青麻布,似乎上次来就讲好了价钱。翠儿一个劲说好,她就一个劲说不好,翠儿改挑毛病,她就说其实还行。翠儿干脆闭了嘴,她便问你要不要也做一件,并立即开始和卖布的讲起新价钱,两件一起做怎么也要便宜些。她逼着翠儿接下这了不起的便宜,翠儿想早完早了,干脆认了,乖乖掏出钱来。
回村的路冗长无趣,更多了山西女人无休止的嘴舌,她谢天谢地送走了自杀的婆婆,满心欢喜地等着媒婆的消息,她不能允许自己才二十五六就守活寡,和买衣服一样,她要拉着翠儿垫背。
“翠儿,俺看你今年就要找一个,找个踏踏实实的、舒舒服服的,俺觉得汉奸刘对你就挺有那个意思的……你别不承认,俺可都听见了。村子里那么多守活寡的,凭啥就往你院里去?一去就个把时辰?男人你还不晓得?看见你**硬了,垒墙头也挡不住,看见你要是不硬,你光着腚他也不稀罕。汉奸刘是个长远人,鬼子身边的,定是将来吃香的,鬼子才不要在这儿待一辈子,你看那个田中,老婆孩子啥的都没带来,那能待得住?那就是准备哪天回家的,可是他回去了咋办?总得有个人管着是不?那还能是咱村儿里人?定是这个汉奸刘啊。”
“你别这么瞎嚼说,你那么稀罕你去联系,俺拖着两个娃,吃不了这个香。”翠儿加快脚步,却被山西子拽得慢了。
“哎呀,刚不是说了吗?人家就稀罕你哩,俺用不着你操心,别看拽着老的小的,媒婆子勤快着呢,俺想挑一个蓝头村那边的,听说家里有一顷地、三头牛,门槛都是铜做的……可听说那人是个斜眼子,俺可不吃这个亏,应不下俺的条条,才不要给他暖被窝。”
山西子一路说个不停,翠儿心里装着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她,路边的棒子地沙沙拉拉,像藏着郭铁头那样的人。翠儿至今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绕过炮楼钻进村里,又来到她那个小小的院子,也不明白鬼子都疯成那个样子还是捉不住这些耍命的人。她只知道从那天起,她开始生活在新的危机之中,像一个老钟表里那个摆来摆去的东西,你要么这头,要么那头,停在中间那钟就会死。而显然的是她只能摆到郭铁头的这一边,要是摆回去,八成是棒子地里那些碎烂的尸体。但往这头如果摆不好,又没准会变成村口桩子上抽烂的郭石头。如此她羡慕地看了眼喋喋不休的山西子,为这个女人始终没心没肺眼热着。
“你知道不?这大平原上慢慢地已经栽满了炮楼子了,这说明啥哩?这就是鬼子已经管了这个天下了。”山西子突然叹了口气,让翠儿从恍惚里抬起了头,见夕阳斜吊在板子村的炮楼子上,那红色的光芒盖着大地,连翠绿的庄稼都变了颜色。可这本该感动她的阳光并未令她温暖,只让她对那些照不到的地方更生恐惧。
汉奸刘正在和村口的兵说着什么,翠儿拽了一下山西子:“你先去吧,俺和他唠咕唠咕。”
“呦翠儿你可真是个快性子的,这就撵上去啦?成,听你的,回头跟俺说一下啊……”
山西女人颠着步子去了,翠儿咬了咬牙,擤了紧巴巴的鼻子,再揉揉有些烫的脸,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过去了。
汉奸刘看到了她,脸上挤出和善的笑,于是翠儿也笑起来。“刘大哥在这儿干啥哩?”她说。
“没干啥,等着吃饭呢。”汉奸刘说完看了眼她的筐,“买了不少东西呦?赶集去了吧?”
“是哩,无非买了吃的喝的,都是对付孩子的。”翠儿将筐放在一个桌子上,两个兵开始查看。
“心里还踏实吧?”汉奸刘背着手说。
“还……算踏实……”翠儿拿出了那包烟,也不避那两个兵,“大哥这个给你的,买了不少东西,剩了点儿碎钱,也不知烟好不好,别介意哩。”
汉奸刘哎呦了下,伸手接了。“老刀,是好烟。”说罢他打开了,给两个兵一人分了一支。两个兵胡乱翻了几下,接了烟,这事就算完了。
“刘大哥,你跟俺来走几步,有些城里消息想问问你。”翠儿拎起筐说。汉奸刘愣了下,随即摆了下手,他们就向村里走去。到了大槐树前,翠儿放下了筐,见四周无人,立刻快声说道:“大哥,俺在集市上吃烩面,上厕所的时候听见有人说话,说过几天要打炮楼子。”翠儿尽量小声,可仍见汉奸刘的脸白成了纸。
“一个人问是不是都准备好了,另一个说三十多个人,二十多条枪,准备了炸药要在半夜炸这炮楼子。”
“翠儿别说了,先别说了。”汉奸刘耳边流下豆大的汗,他的眼珠子转得飞快,“你这话和别人说过没有?”
“没有,吓死俺也不敢跟别人讲,但不讲也是个吓死,就只能和你说。”翠儿纳闷着,真说起来,怎一点都不紧张了?
“现在不说了,不方便,晚一点儿,我到你家去……”汉奸刘鬼祟地看着周围。他这话把翠儿说愣了,但这显然不能拒绝,翠儿就说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