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杂的人接二连三地来到丢丢的水果铺,问她七月底之前迁不迁出?丢丢说,还有一个月呢,不要急。只要我的房子不动,你们的也就有希望不动。我的房子在中心,要想除了老八杂,得先把它的心给掏出来啊!
丢丢说,现在政府加大了对历史文化遗迹的保护力度,像中央大街两侧的那些老建筑,如今个个都是皇上后宫中的娘娘,谁敢动一手指头啊。你要是在它们身上扒一块砖,卸一扇窗,撬一片瓦,那就是犯法!丢丢说她会整理一份关于半月楼的材料,提交给有关部门,请他们来做评估。如果半月楼留下来了,其他的房屋就是改造的话,要与半月楼的气氛谐调,就不能建高层。
老八杂的人听丢丢这么一说,心里安定了。他们顺路在水果铺买上点瓜果梨桃,哼着小曲回家了。
哈尔滨的夏天,早晚凉爽,正午则很热。丢丢吃了一碗莲子白米粥,坐在一个草蒲团上,倚着水果架子,查阅借来的几本关于旧哈尔滨舞场和妓馆的资料,希望能从中发现半月楼的蛛丝马迹。如果这里曾来过显赫一时的要人,哪怕是弗拉谢夫斯基这样的反苏反共的俄籍日奸,也算有过名堂啊。她相信出入舞场的男人绝非等闲之辈。然而看来看去,一无所获。正昏昏欲睡之时,一条伪满初期的《哈尔滨公报》的广告吸引了她的眼球;“塔头斯饭店,烹调西餐大菜,味美价廉,每晚八时以后,有音乐伴奏,有西洋美女陪伴跳舞”。
齐耶夫现在道里的红莓西餐店做大厨,他的几道拿手好菜,就是当年塔头斯饭店的招牌菜。提起塔头斯,齐耶夫总是无限神往,慨叹生不逢时,没有在那个年代的灶房里一试身手。丢丢没有想到,塔头斯那时经营的是两种食物:食和色。难怪它声名远播。以食和色为招牌的饭店,在哪个年代都会受宠啊。丢丢叹息了一声,睡意渐消,起身拿了一杯茶,重新坐下。她怀中揽着的,除了纸页泛黄的资料外,还有从敞开的房门溜进来的正午的阳光。丢丢喝了一口明前的绿茶,那微苦的清香就像一把素色的团扇,带给她无边的清凉。
二十年代,关于俄人在哈尔滨开的妓院,有如下记载:“俄娼窑,皆散漫于道里各街,共计二十余家。其最下等者,在道里石头道街及买卖街,共六七家。稍高者在斜纹街、地段街等处。华俄客人均行招街。各妓皆可操半通式之华语。春风一度需大洋三元,夜宿则需七元。例外用费,一概无之。街客和蔼,一视同仁,身体之清洁尤使雇主心安。”
丢丢读到“春风一度”时,哑然失笑,心想那个时代的色情用语还挺文雅的嘛。她正看得入迷,齐耶夫回来了。丢丢家不装电话,她也不用手机,她喜欢过单纯的日子,所以齐耶夫什么时候回家,她并不知晓。
齐耶夫很少正午回来,那正是饭口,店里会很忙。通常,他会在午夜时推开家门。他一进门,悄悄就会从水果架上跳起,飞快地蹿上楼,给丢丢报信。齐耶夫买了一套日本的漆器食盒,只要他提着它回来,那就是给丢丢和齐小毛带吃的了。除了汤类,这些年丢丢几乎把西餐的菜肴吃遍了。她最喜欢的,是烤小牛肉、杂拌青椒、烤葱奶汁草根鱼、鸡肝泥、苹果鹅、什锦汁猪肉、白菜卷和炸蛎黄。而齐小毛喜欢的,是大虾冻、酥炸狗鱼、炭烤羊肉和面食中的奶渣饼。齐耶夫在红莓西餐店每月挣三千块,其中大约有五百块是给家人买了吃食了。他不像别的厨子,要么是偷着往家拿,要么是把客人吃剩的东西带回去。尽管齐耶夫以前偷喝过啤酒,但他跟丢丢结婚后,意识到偷是可耻的,而让亲人吃残羹剩饭,则是对家人的不敬。所以,他带回的菜,都是花了钱,在灶房里大大方方精心烹制的,这让齐耶夫在行业内有极好的口碑,而丢丢对齐耶夫也是心怀尊重。有时,齐耶夫还会带着一瓶红酒回来。若是齐小毛睡得香,他们不忍将其叫醒的话,丢丢和齐耶夫就会在卧室里享用美酒佳肴,然后再行鱼水之欢。
齐耶夫看上去非常憔悴,他双目无神,脸色发暗。他跟丢丢打了声招呼,就奔洗手间去了。方便完,他取了手电筒,掀开窖门,下去了。
丢丢觉得齐耶夫今天的举止有些怪异,便走到地窖口,俯身问道:“你取啤酒吗?”丢丢在地窖中冷藏了几箱啤酒,齐耶夫在夏天时最喜欢喝了。
果然,齐耶夫回答说:“是。”声音从地窖传出,带着低沉的回音。
丢丢说:“天太热了,给我也拿上一瓶吧。”
齐耶夫从地窖拎着两瓶啤酒上来后,打了一串寒战。丢丢说:“窖里有那么冷吗?”
齐耶夫说:“冷,冷啊。不过冷得舒服,我头不昏了!”他看上去神情开朗了一些,在启啤酒的时候,问丢丢看的是些什么书,摊了一地?
丢丢说:“我在查旧哈尔滨的舞场和妓院的资料。要是哪里对咱住着的房子有个记载,那它就有被保留下来的可能。咱老八杂兴许都有救了。”
齐耶夫说:“我看你是瞎耽搁工夫,一个开在‘马市’中的舞场,闹不了大动静!那些名声大的,才能让人写到书里。”
丢丢说:“倒也是啊。我看到的,写的不是道外桃花巷的妓院,就是道里的几个大舞场。你知道吗,塔头斯饭店原来也是有舞女的!”
齐耶夫喝了一口酒,无动于衷地说:“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丢丢见齐耶夫没有谈天的兴致,就不说什么了。她一边喝酒,一边悄悄打量丈夫。他耷拉着脑袋,握杯的手颤抖着,很虚弱的样子。见他闷不做声,丢丢便用啤酒杯去拨弄自己佩戴着的麦穗形的银耳环,让它们发出悦耳的叫声。果然,齐耶夫抬起头来,笑了一声,凑过来,在丢丢的额头亲了一下,说:“我该走了,这会儿店里有点空闲,就想回来看你一眼。你别太操心别人的事了,老八杂动迁是迟早的事。从拆迁到回迁,我们在外面起码要住两年。哪天我休息的时候,咱们提前把房子租下来吧,省得到时抓瞎。要租还得在南岗,小毛上学方便些。你说呢?”
丢丢用脚踢着草蒲团,把它踢得像一条跟主人亲昵的狗似的,团团转。她对齐耶夫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齐耶夫走后,丢丢有些失落。她拿起书,却看不下去了,那些字在她眼里如一片苍蝇,全都是一个模样,令她作呕。齐耶夫异常的神情和举止搅乱了她的心。他回来做什么?难道真就为了看她一眼?还是他果真不舒服,像别的男人一样迷信,以喝啤酒为借口,下去治病?